上課的鍾聲叫他隨著許多同學走進教室裏,這個他是習慣了,不用思慮,純由兩條腿做主宰。他是個活動的孩子,兩顆烏黑的眼珠流轉不停,表示他在那裏不絕地想他愛想的念頭。他手裏拿著一個盛煙卷的小匣子,裏麵有幾張嫩綠的桑葉,有許多細小而灰白色的蠶附著在上麵呢。他不將匣子擺在書桌上,兩個膝蓋便是他的第二張桌子。他開了匣蓋,眼睛極自然地俯視,心魂便隨著眼睛加入小蠶的群裏,仿佛他也是一條小蠶:他踏在光潔鮮綠的地毯上,嚐那甘美香嫩的食品,何等的快樂啊!那些同伴極和氣的樣子,穿了灰白色的舞衣,做各種婉孌優美的舞蹈,何等的可親啊!
許多同學,也有和他同一情形,看匣子裏的小生命的;也有彼此笑語,忘形而發出大聲的;也有離了座位,起來徘徊眺望的。總之,全室的兒童沒有一個不動,沒有一個不專注心靈在某一件事。倘若有大繪畫家、大音樂家、大文學家,或用彩色,或用聲音,或用文字,把他們此刻的心靈表現出來,沒有不成絕妙的藝術,而且可以通用一個題目,叫作“動的生命”。然而他哪裏覺察環繞他的是這麼一種現象,而自己也是動的生命的一個呢?他自己是變更了,不是他平日的自己,隻是一條小蠶。
冷峻的麵容,沉重的腳步聲,一陣零亂的腳聲,觸著桌椅聲,身軀輕輕的移動聲——忽然全歸於寂靜,這使他由小蠶恢複到自己。他看見那位方先生——教理科的——來了,才極隨便地從抽屜裏取出一本完整潔白的理科教科書,攤在書桌上。那個儲藏著小生命的匣子,現在是不能拿在手中了。他乘抽屜沒有關上,便極敏捷地將匣子放在裏麵。這等動作,他有積年的經驗,所以絕不會使別人覺察。
他手裏不拿什麼東西了,他連綿的、深沉的思慮卻開始了。他預算摘到的嫩桑葉可以供給那些小蠶吃到明天。便想:“明天必得去采,同王複一塊兒去采。”他立時想起了盧元,他的最親愛的小友,和王複一樣,平時他們三個一同出進,一同玩耍,連一歌一笑都互相應和。他想:“那位陸先生為什麼定要盧元買這本英文書?他和我合用一本書,而且考問的時候他都能答出來,那就好了。”
一種又重又高的語音振動著室內的空氣,傳散開來,“天空的星,分做兩種:位置固定,並且能夠發光的,叫作恒星;旋轉不定,又不能發光的,叫作行星……”
這語音雖然高,送到他的耳朵裏便化而為低——距離非常近呢。隻有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幾個聲音“星……恒星……光……行星”他可以聽見。他也不想聽明白那些,隻繼續他的沉思:“先生越要他買,他隻是答應,略為點一點頭,偏偏不買。我也曾勸他,‘你買了吧,省得陸先生天天尋著你發怒’,他也隻點一點頭。那一天,陸先生的話真使我不懂,什麼叫作‘沒有書求什麼學’?什麼叫作‘不配’?我從沒見盧元動過怒,他聽到這幾句話的時候卻怒了。他的麵龐紅得像醉漢,發鬢的近旁青筋脹了起來,眼睛裏淌下淚來。他挺直了身軀,很響地說:‘我沒有書,不配在這裏求學,我明白了!但是我還是要求學,世界上總有一個容許我求學的地方!’當時大家都呆了,陸先生也呆了。”
“軌道……不會差錯……周而複始……地球……”那些語音又輕輕地激動他的鼓膜。
“不料他竟實行了他的話!第二天他就沒來,一連幾天沒來。我到他家裏去看他,他的母親說他跟了一個親戚到上海去了。我不知道他現在做什麼,他為什麼肯離開他的母親。”他這麼想,回頭望盧元的書桌,上麵積著薄薄的一層灰塵,還有幾個紙團兒,幾張幹枯的小桑葉,是別的同學隨手丟在那裏的。
他又從幹桑葉想到明天要去采桑,“我明天一早起來,看了王複,采了桑,暢暢地遊玩一會兒,然後到校,大約還不至於煩級任先生在缺席簿上我的名字底下做個符號。但是哪裏去采呢?亂磚牆旁桑樹上的葉小而薄,不好。還是眠羊涇旁的桑葉好。我們一準兒到那裏去采。那條眠羊涇可愛呀!”
“……熱的泉源……動植物……生活……沒有它……試想……怎樣?”方先生講得非常得意,冷峻的麵龐現出不自然的笑,那“怎樣”兩字說得何等的搖曳盡致。停了一會兒,有幾個學生發出不經意的遊戲的回答:“死了!”“活不成了!”“它是我們的大火爐!”語音雜亂,室內的空氣微覺激蕩,不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