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與張佩綸的兒子張廷重結婚。
黃素瓊,清末南京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她是一個長相美麗、身材高挑、皮膚不白亦不黑、深目高鼻、看上去有點像拉丁民族的女人。她也算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大家閨秀,與同樣出身名門的張廷重算是門當戶對。二人年紀又相當,都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再加上那場熱熱鬧鬧轟動蘇州河兩岸的豪華婚禮,讓他們成為世人眼裏豔羨的一對金童玉女。
但那隻是在世人眼裏,黃素瓊本人可不這麼認為,她從一開始就不滿意這樁所謂門當戶對的婚姻。這個來自湖南黃家的將門之後,細說起來身上其實流著湖南農家女的血液。黃素瓊的母親是一位湖南農家女,當初以妾的身份嫁給湘軍水師提督的兒子然後生下她,但是母親婚後沒多久就得病去世,黃素瓊由自己的嫡母帶大。這個從小就被纏了天足的女子,骨子裏卻天生有一份來自鄉野、未被詩書拖累的勇氣,再加上清末民初的自由氣氛的熏染,她的思想便不同於一般深宅大院裏的傳統女性。她熱情爽朗、自由奔放,又曾目睹生母做妾的淒涼,對舊式大家族裏那些少爺公子哥兒嫖娼狎妓的行為深惡痛絕,渴望能與一個誌同道合、思想開明的男子攜手共度一生。
很顯然,家人為她選擇的張廷重不是這樣的理想人選。
張廷重是標準的清末遺少,因父親與母親是老夫少妻的關係,七歲就失去父親,在母親嚴守的詩書傳家的傳統裏,張廷重完全按照母親的意願唯唯諾諾地長大,卻最終還是讓人失望。他隻延續了父親後半生的碌碌無為,無半點前人曾有的輝煌,基本上是靠祖上留下的家產度日。
張佩綸去世後,李菊耦這個年輕的寡居小姐就立誌要讓兒子擔當起丈夫平生未及實現的遺誌。自此她便對這個兒子嚴加管教,督促其讀書背書,背不出書,就打,就罰跪。作為最早講求洋務的世家,張家也受過西洋現代文明的熏陶,李菊耦就曾為兒子請過英文家庭教師。張廷重後來能處理英文文件信件、能說英語、能用一個手指在英文打字機上打字,與他幼年所接受的那份教育是分不開的。這些,得算是母親李菊耦的功勞。
如果說厚重的家世背景、嚴格的家訓家教,讓張廷重受益並在學識上有所收獲,那麼從另一個層麵上講,那一切也成了他的枷鎖,讓他的生活、思想、情感、事業一生都無法走出這道鎖的羈絆。
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歎地做結。沉默著走了沒一兩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折,但是似乎沒有重複的。我聽著覺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張愛玲《對照記》)
張廷重前清遺少的作風,與他所處的時代、家庭都有脫不掉的幹係,與他自身的性格也有很大因素。說起他的性格,不得不說說他的母親李菊耦。
李菊耦年紀輕輕守寡,守著一份偌大的家業和一雙年幼的兒女,一麵是母子們手無寸鐵坐吃山空,一麵要擔起培育兒女長大繼承丈夫遺誌與家業的重任,心中的惶恐可以想見。落實到行動上,便是她對兒女非同尋常的教育。
對兒子,她怕他像其他的公子少爺一樣學壞,她讓他從小穿顏色嬌嫩的衣履,給他穿得花紅柳綠,給他穿樣式過時的滿幫花的花鞋。她可不管他能不能穿得出去。
對女兒,倒給她穿男裝,稱她“毛少爺”。
如此陰陽顛倒的怪癖,讓這位從前清走來的世家小姐在親戚間的名聲也變得越來越差,最終隻落得“孤僻”二字。
那樣的怪癖讓她的兩個子女發展得極不平衡:女兒張茂淵,個性獨立,思想開放,年紀輕輕就漂洋過海求學去了,一輩子都力求獨立自主;兒子張廷重,靠著他從父親手裏接過來的家業過完一生,直到把祖上交給他的最後一套房產賣光,最後在借住的一處十四平米的小房裏慘然離世。這自然是後話。
若說張廷重身上充滿完全沒落的貴族陳腐味兒,與新思想、新觀念、新的價值觀和生存方式絕緣,也是冤枉他。事實上,在很多時候、很多方麵,他與自己那個擁有新思想的妻子不相上下。他的房間裏有大堆白話文的平民化小報,在汽車還很稀缺的年代裏,他就已注重購買國外的名牌汽車。他的書架上擺著批判舊文化舊製度的《胡適文存》,他還將胡適引為自己的同道中人。他喜歡看西洋小說,喜歡書中那股自由、不受羈絆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