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就曾在父親的書架上找到一本蕭伯納的書《心碎的屋》,空白處還留著他的英文題識:
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
提摩太.C.張
題識的語法浸潤著西洋語言的深深影響。由此可以看出,他對西洋思想,曾經一度也如妻子一樣是諳熟而欣賞的。
但他終究不能同妻子一樣,他沒有勇氣同自己的階級、自己過往的日子告別,而那些新思想,無疑會破壞掉他先前的一切。所以,那些新思想也隻在他的生命中活躍了那麼一下,便複歸寧靜。他還是活在貴族遺少的生活裏——抽鴉片、賭博、下館子、花天酒地,這些貴族遺少身上有的毛病,張廷重一樣都不少。結婚沒多少時日,張廷重身上的這些惡習毛病便一一暴露出來。
那一切,恰恰是黃素瓊最痛恨的東西。
黃素瓊勸過亦鬧過,兩個人爭吵的時候越來越多,後來,她累了,索性由了他。她三天兩頭跑回南京娘家,討個清淨。
曾經的金童玉女,身上讓人豔羨的光環漸漸褪去,隻餘一地讓人煩亂不堪的雞毛。
在蘇州河畔張家那棟古墓一樣清涼的深宅大院裏,黃素瓊隱忍了五年之久,五年後,也就是一九二〇年,女兒小煐降生,隔一年,兒子子靜出生。女兒小煐聰明伶俐,兒子子靜如同一個漂亮的洋娃娃。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古宅大院裏,一對新月一樣的兒女,讓她的日子裏總算有了些許亮色。
每天清晨,當小煐被家傭抱到黃素瓊的床上,奶聲奶氣饒有興致地背著她並不懂得的唐詩時,這位年輕母親的臉上才會露出淺淺的笑容。
張廷重的母親去世時,張廷重和妹妹張茂淵還未長大成人,母親臨終前便將家中經濟大權交給了與張廷重同父異母的兄長,由他來接任這對兄妹的監護人。但是,兄嫂對張廷重他們的管製極為苛刻。
一九二二年,為擺脫家中兄長的經濟控製,張廷重與兄長分家,經堂兄張誌潭的推薦,在津浦鐵路局謀了個英文秘書的閑職,舉家搬往天津一棟舊房子,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沒有了兄長的經濟製約,也沒有那麼多的家人下人天天盯著,張廷重越發活得沒了章法,鴉片抽得更凶,還公然在外麵娶了一位當妓女的姨太太。
哀莫大於心死,黃素瓊已經對這段婚姻失望透頂,她不再試圖勸說丈夫回歸正途,索性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她花心思學鋼琴、學外語、裁衣服、動手打扮自己。對她的那些行為,張廷重自然也是越發地瞧不習慣,二人之間的罅隙越來越深。
一九二四年,張廷重的妹妹張茂淵要到國外留學,素日與小姑交情深厚、相談甚歡的黃素瓊,借口小姑出國留學需要監護便要求偕同出洋,她再也不能忍受那個浮華奢靡、暮氣沉沉的家。
黃素瓊為自己改名黃逸梵,做了勇敢出走的娜拉。
那一年,她三十一歲,女兒四歲,兒子三歲。
金童玉女的愛情童話,現實裏已走向破碎的邊緣。
破碎的愛情童話裏,男女主角忙著為自己的喜怒哀樂抗爭,為自己的未來籌劃設想,卻無人關注,一對小兒女支離破碎的童年。
3|早慧女童
小煐印象中的第一個家,就是在天津那棟半舊的花園洋房裏。兩歲之前在上海老房子的那一切,她隻能從家人或者帶她的女傭何幹那裏獲知隻鱗片爪。
她所有關於童年的記憶,美好的、痛苦的,都是從天津的那個家開始的。
父親娶了姨太太,安置在外麵的小公館裏。父親要帶小煐去小公館玩,小煐卻死不肯去,被父親抱到門口時,伸出小手拚命扳住了門,雙腳亂踢。父親火了,把她橫過來打了幾下之後,還是硬生生把她抱過去了。小公館布置得其實不賴,紅木家具,氣派堂皇,雲母石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姨奶奶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可怕,倒是很可親的樣子,拿出各種糖果來給小煐吃。吃著姨奶奶遞上來的糖,小煐很快放下了孩子的那份芥蒂之心,變得溫順隨和起來。
母親出洋留學後,父親幹脆讓姨奶奶搬進來。姨奶奶進門,家裏瞬時熱鬧起來,時常有宴會。年幼的小煐躲在帳子後麵,好奇地看著那一切。對麵的長沙發椅上,坐著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地偎在一起,仿若一對雙生花。小煐不曉得她們姐妹的來曆,隻覺得新奇、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