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長相俊美,大眼睛、長睫毛,酷似他外出留學的母親,而小煐雖沒有那樣的天然優勢,但也因此格外受到姨奶奶的青睞,姨奶奶每天晚上都要帶上她到起士林去看跳舞。
舞池裏霓虹閃爍,濃妝豔抹的姨奶奶與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舞池裏翩翩起舞,小煐坐在桌子邊,看著看著就眼暈起來。她麵前蛋糕上的白奶油齊眉毛高。她把那一塊全吃了,然後迷迷糊糊等著用人把她背回家。
淩晨三四點鍾,喧囂的城市已漸安靜,小煐趴在用人的背上,睡夢裏嘴角還掛著一絲天真又滿足的笑……
四歲的孩子,已全然沒有母親的印象,那個家裏有無母親,已不重要。倒是那個姨奶奶,偶爾會讓她享受到一點孩童的樂趣。那時的她當然不明白自己受寵的原因,隻是覺得那樣的日子也不錯。隻是那樣的樂趣與溫暖,如天際變幻不定的雲,要視姨奶奶的心情而定。
一個終日在風月場上廝混的風塵女子,忽然來到那個沉悶的大宅院,身邊有來來往往的下人,再加上需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這位姨奶奶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對下人動輒非打即罵,與張廷重的爭吵也越來越激烈。
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裏,小煐平日很少進去,除非到父親的煙炕前背書時。姨奶奶識些字,教她的侄子讀書背詩,侄子背不出,她便肆意地打他。
小煐驚恐地看著一向還算溫和的姨奶奶在那一刻變得凶神惡煞,一張美麗蒼白的瓜子臉因憤怒而扭曲變形,“劈裏啪啦”的巴掌落下去,男孩兒那張小臉瞬間就紅腫起來。
小煐求救似的望向身邊的父親,才發現父親也不是她的保護神,姨奶奶的怒火一樣不會放過父親。她跟他吵,抄起身邊的痰盂就砸過去。痰盂準確無誤地落到父親的頭上,又砸向地麵。父親跳起來,屋子裏的怒罵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那樣的成長環境,讓年幼的小煐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不明白他們為何整日裏吵鬧不止,更不知道那樣的爭吵何時又會被掀起來。終於在某一天,兩輛車子拉著那位姨奶奶的所有家當離開——她終於為自己的暴戾付出代價,被父親趕出了家門。
小煐緊緊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無形中的陰影卻是永遠留下來了。一個人幼年時的經曆,其影響常常會伴隨他的一生。小煐日後的敏感、孤僻,以及被後人詬病的冷漠,想來與她曾經的生活環境不無關係。
孩童的世界,藍天畢竟多於陰霾。在天津那座老舊的洋房裏,小煐也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張廷重心情好的時候,會將她抱在膝上,教她背古文古詩。春日遲遲的空氣中,小煐興致勃勃地看著家裏那個高高大大的“疤丫丫”在院子裏蕩秋千,一蕩蕩到天上去。夏日中午,蟬聲高高低低地在院子裏的樹蔭下鳴著,身著白底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褲子的小煐,坐在板凳上,喝著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著一本謎語書。
“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她一下子就能猜出那是用人何幹常用的剪刀。
弟弟一天天長大,比小煐長得美,卻沒有小煐能幹。小煐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她能吃的他不能吃,她能做的他不能做。他有些小小的嫉妒,會趁人不注意時將姐姐的畫偷偷拿去撕了或者畫上兩道黑杠。孩子氣的嫉妒也是可愛的,根本傷不到姐弟之間的和氣,兩個人仍天天親密地湊在一起玩兒。
一同玩的時候,主意總是姐姐出的,她是將帥。弟弟是小兵,心甘情願像尾巴一樣跟在姐姐屁股後麵巴結她。看,“金家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來了,姐姐叫月紅,弟弟叫杏紅,姐姐使一口寶劍,弟弟使兩隻銅錘,夕陽西下,廚房裏的廚娘金大媽在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
那一幕戲,永遠從這樣的場景開幕。
玩著玩著,姐姐興致來了,也會讓弟弟編排個小故事,小她一歲的弟弟也學著姐姐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給姐姐講:一個旅行的人被老虎追趕著,前頭潑風似的跑,後頭嗚嗚趕著……他還沒講完,姐姐已經笑倒了,在他的小腮上狠狠親一下,一個又好看又好玩的小家夥。
沒有母愛相伴,父親的心思又全然不在他們身上,姐弟兩個的深情厚意就在那些朝朝暮暮的相戲相耍中點點累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