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父親抬手就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弟弟沒哭,一邊的小煐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就流下來。

那時繼母已進門,為此,她還受到了繼母的一番奚落:“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是的,弟弟沒哭,為他的“沒哭”,小煐又難過了。

幾分鍾後,弟弟已經在陽台上踢皮球玩,他已經忘了那回事,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那一類的事。那個發現,讓小煐的內心裏又湧上一層濃濃的悲哀。

相似的成長環境,她與弟弟,卻太不一樣。那份屬於文人的多情善感,上天獨獨賦予了她。

因為弟弟是家中男孩,也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又加上他從小長得乖巧好看,身子骨又弱,小煐在對這個弟弟愛憐疼惜的同時,心裏也常常有著隱隱的不服氣。那份感覺的產生,或許與家裏的用人有關。

母親走後,弟弟由一個叫張幹的女傭帶,小煐由一個叫何幹的女傭帶。因為張幹帶的是張家唯一的男孩,何幹帶的是女孩,張幹就處處要強、處處想領先,何幹就得處處讓著她。小煐卻看不慣她重男輕女的論調,不免常常和她爭起來。

張幹說:“你這個脾氣隻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她還說她能從抓筷子的位置來預測小煐未來的命運,“筷子抓得近,嫁得遠。”小煐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問:“抓得遠呢?”“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氣得小煐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多年之後,她還記得這個小小的生活細節,因為那個正反都有理的張幹,讓她幼小的心靈裏第一次想到諸如男女平等這樣的嚴肅問題。從那時起,她就決定要銳意圖強,一定要勝過自己的弟弟。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這一願望到底是實現了。如果沒有張愛玲,誰又能認識芸芸眾生中那個叫張子靜的男人?

世人常說某某大智若愚、大器晚成,我想這裏麵多多少少有些自嘲與無奈。張愛玲的天分,尤其她對文字與藝術的敏感,從她的孩童時代就已彰顯。

三歲時,家人帶她走親戚,她站在二大爺滿清遺老張人駿的藤躺椅前,搖頭晃腦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著老人的眼淚滾了下來。

七歲時,她開始寫第一部小說,字還識不全,遇到筆畫複雜的就去問家裏的廚子。七歲的小姑娘寫的竟然是一個家庭倫理悲劇,關於一個姓雲的小康之家,娶個媳婦叫月娥,小姑叫鳳娥。哥哥出門經商去,小姑就定下計謀要害嫂嫂……寫到這裏就放下了。又對另一部曆史小說感興趣,也隻是開了個頭:“話說隋末唐初時候……”這一本寫在舊賬簿的空頁上的稿子,她很想興衝衝地寫下去,可到底也沒能堅持下去,最後不了了之。

孩子的熱情,來去如風,卻不能不讓我們從中尋出她後來走上文學之路的蛛絲馬跡。而後來一直盤踞在她生命中的悲劇、蒼涼意識,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已深植下來。

4|欣喜歸來

一九二八年,張廷重帶著一家人坐船回到上海,等待妻子和妹妹回來。

小煐很高興地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這個早慧的孩子第一次看到真實翻湧的大海,她看黑的漆黑、綠的碧綠的海水被他們所乘的大船迎頭劈開,翻卷起白色的浪花,又在他們經過後“嘩啦啦”地合上,心裏竟然有著無限的開心。看海看累了,就回艙裏讀那本她早已讀過的《西遊記》。那時候,她並不能讀懂父親臉上那層若有若無的擔憂。

那年,張廷重不過剛剛三十歲出頭,一襲長袍,戴副圓圓的小眼鏡,若不是被混亂不堪的私生活折騰,他也該算得上是一位俊逸的男人。可他把日子弄亂了,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沒理清自己的日子該如何過。自從四年前,他那個美麗的妻子黃逸梵陪同妹妹漂洋過海遠遊之後,他的內心便被一種憂傷、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情緒緊緊攫住。吸鴉片、賭博、娶姨太太,心情偶好時教聰慧的女兒讀書,那一切,是麻醉,亦是忘卻。

那個有著一張蒼白瓜子臉的姨太太,終是在跟他大吵一架後被他趕了出去,她不再是橫在他們夫妻之間的敵人與障礙。天津,他們也無法再待下去,因為名聲太壞,他丟了親戚為他在那裏找的那份差事,甚至因此連累那位親戚受了影響。他隻有一個選擇,回上海,等妻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