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對金童玉女的婚姻,多數外人都道隻有恨沒有愛,就連他們的女兒張愛玲年輕時恐怕也這麼認為吧。但在張愛玲晚年的《對照記》中,在一張天津舊房院子裏的一張照片,也是唯一一張父親與母親在一起的一張照片後麵,張愛玲卻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我母親故後遺物中有我父親的一張照片,被我丟失了。看來是直奉戰爭的時候寄到英國去的,在照相館的硬件紙夾上題了一首七絕,第一、第三句我隻記得開首與大意:

才聽津門(“金甲鳴”?是我瞎猜,“鳴”字大概也不押韻。)

又聞塞上鼓鼙聲

書生(自愧隻坐擁書城?)

兩字平安報與卿

一首已經無法記錄清晰的小詩,隨黃逸梵走遍千山萬水依然被她珍藏在箱底,足見二人之間那份扯不斷理還亂的情愫。盡管後來他們離了婚,“她總是叫我不要怪父親。”她就是張愛玲的母親。

黃逸梵總算答應他回來了。這讓張廷重那顆近於麻木的心,有了一點欣喜的亮色。可那份欣喜,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隱憂。姨太太是走了,可另一顆埋在他和妻子之間的炸彈,不知何時會跳出來,將他好不容易喚回的一段感情炸得粉碎——那便是鴉片。他埋身在那騰騰的鴉片煙裏太久了,身體健康因鴉片的毒害已近崩潰的邊緣。

剛搬回上海,母親姑姑未回,他們就暫住在成定路一條裏弄中的石庫門房子裏,房子很小,紅細板壁,雖無法和天津的花園洋房相比,可對於小煐,卻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她跟著家裏的用人,坐在馬車上,從熙熙攘攘的上海街頭打馬而過。“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那讓她非常侉氣而快樂。

她在那種侉氣的快樂中等來了她的母親——那個美麗、神秘的女人,在她四歲那年拋下她和弟弟離家而去。時隔四年,她還記著母親當初離家時身著綠衣綠裙伏在竹椅上痛哭的樣子。

母親回來了,他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裏。這個家終是因為女主人的回歸而暫時恢複了家的名義,也重新有了家的氣息。父親痛改前非,被送到醫院去了。小煐有了新衣,不再穿那些緊巴巴的小衣服。新搬的洋房住所裏,與石庫門的房子比,又是另一番天地:有狗,有花,有童話書,有鋼琴,有談吐儒雅衣著華麗的滿座高朋。

幾年國外遊學經曆,讓母親黃逸梵變得越發高貴不俗,她穿梭在那些衣著華美的賓朋之間,操一口純正流利的英語與他們交談,她坐在琴凳上和一位胖胖的女人模仿電影裏的戀愛表演。小煐坐在地上看著,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如果將小煐的人生比作一種又一種顏色的話,那一段短暫的童年時光應該是橙紅色的,溫暖,且透著一種甜膩芬芳的味道。八歲的小煐,抑製不住她滿心的誇耀之感。她給以前在天津的玩伴寫信,描寫他們的新房子,還畫了圖樣過去。藍椅子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竟然讓她想起英格蘭藍天下的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雖然母親告訴她英國常常下雨,法國是晴朗的,但也沒法矯正她最初的印象。

母親還教她如何畫圖著色,此外,她還學鋼琴,學英文。留洋歸來的母親太急著把女兒打造成一個具有洋式風度的小淑女。

從小就愛畫畫的小煐,在母親的指點下畫得越發帶勁。畫一間房子,畫一個小人,她總喜歡把背景塗成紅色,覺得那樣溫暖又親近。母親耐心地告訴她,畫圖的背景最應避忌的就是紅色,因為那樣的背景看上去沒有距離感,看上去總覺得在眼前。可那也改變不了小煐的選擇,她喜歡那種顏色。她和弟弟的房間就是溫暖亮麗的橙紅色,她自己選擇的。

小煐第一次接觸音樂,也是在那個時候。母親和姑姑從國外回來,姑姑每天練習鋼琴,小煐站在姑姑的身旁,聽叮咚的琴聲自姑姑細長的手指下飛出,常常陷入一種孩童似的陶醉裏——她渴望那個坐在琴凳上的人是自己。

有時候母親也立在彈鋼琴的姑姑背後,手放在她的肩上,“啦啦啦”地吊嗓子,因為母親的肺弱,醫生告訴她練唱歌對肺有益。聽著母親唱出的那些拖著長腔有些像吟詩的調子,看她淡赭色的衣服像秋天落葉的顏色,同樣淡赭色的花球從她的肩膀上飄下來,小煐就喜歡得緊。其實她喜歡的並不是鋼琴,而是那種被母親和姑姑攪動得活潑又溫馨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