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歲的小孩子,心裏蓄滿感動:“真羨慕哇!我要彈得這麼好就好了!”母親和姑姑聽她那句話,便以為她是罕有的音樂天才,立即送她去學琴,且打算要她一生一世伴隨著琴。就那樣,小煐被帶到鋼琴前麵坐下來,雪白的琴鍵,每天要用一塊鸚哥絨布揩去上麵的灰塵,沒洗過手是不能碰的。
母親帶小煐去聽音樂會,預先會再三告誡她:“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她便果然沉默著,一動也不動,雖然她對冗長又乏味的音樂會並不太感興趣。其實,母親和姑姑也沒有那麼全神貫注,她們在悄悄議論一個女人的紅頭發。但因是母親安排的,她也歡天喜地地跟著去聽。大約也是喜歡那份空氣吧。
小煐後來終究沒有像母親渴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出色的鋼琴家或者畫家,她成了一名轟動文壇的作家。可母親對她的那份藝術啟蒙,其影響之深遠卻是不可估量的。愛玲後來在她創作的《談音樂》《談跳舞》《談畫》等散文名篇裏,無不透射出這份影響來。這也許是母親沒能料到的。
小煐有一份與生俱來的傷感。母親的書裏夾著一朵花,她給小煐講那朵已經幹枯的花朵的曆史,小煐的小臉上竟然墜下淚來。那晶瑩剔透的淚滴在母親眼裏無異於光彩奕奕的珍珠,她對兒子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那時,弟弟子靜還常常為想吃卻不能常吃到的糖而苦惱哭泣呢。
聽著母親的誇讚,小煐既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埋了頭,紅紅的小臉上,淚慢慢幹了。
母親愛讀通俗小說,家裏有新到的《小說月報》,正登著老舍的《二馬》,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邊看一邊笑,並且讀出來,小煐也靠在門上笑。成年後的她,一直喜歡《二馬》,盡管老舍後來的作品《離婚》《火車》等作品比《二馬》好看得多。在她的世界裏,《二馬》的意義已然超出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它是一種回憶,有關母親、溫暖與幸福。
這些瑣瑣碎碎的生活細節,後來都在張愛玲的散文篇什裏碎片一樣出現,在看似平靜淡然的述說裏,卻有著一種孩童般的炫耀。物以稀為貴,情亦如此。或許,在她的生命裏,那樣溫暖的回憶太過稀缺,才會讓她經年不忘吧。
桃樂絲曾說,讚美聲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必能心存感恩;嘉許聲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必能愛人愛己。世間所有的孩子都帶著柔軟的羽翼而來,而不是渾身的毛刺。如果那樣的溫暖能在張愛玲的童年世界裏持續下去,長大後的她也許會走上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軌道,如與她後來不屑與之為伍的同代作家冰心一樣,以愛為哲學,一生抒寫母愛,抒寫大自然之愛,也未嚐不可能。她的天性原本柔軟,純真未墾的處子之心,原本可以播撒下太多愛的種子。無奈那樣的晴天麗日太過短暫稀缺,她還在懵裏懵懂地享受著陽光雨露的撫摸潤澤,重重黑雲卻已從天邊滾滾而近。
5|童年結束
妻子回來了,張廷重原本寄希望他們能重溫鴛鴦夢,卻發現彼此之間的鴻溝已經越來越寬。四年裏,他一直躺在遺少的舊溫床上醉生夢死,妻子卻已經吸足了大洋彼岸新鮮的、自由的空氣。她像一隻騰空飛向藍天的鳥,越發美麗,也越發讓他無法把握。看到妻子每天忙碌著過她的新生活——彈琴、繪畫、逛一家又一家的裁縫店,他的心,再次墜入無底的虛空裏。
張廷重深知,自己羸弱的雙手已牽不住妻子那隻越飛越高的風箏的線,他能做的,唯有效仿。效仿他的家族兄嫂,在經濟上嚴格控製,希望以此折斷妻子的羽翼,讓她安安靜靜地守在那個家裏,守著他。他不就曾在家兄的金錢控製下過了那許多年沒有自由的生活嗎?
從醫院裏出來後,張廷重就一步步開始了自己的封鎖計劃。他以種種借口,不願再拿出生活費,而是要妻子拿錢出來,他以為他把她的錢逼光了,她就再也走不掉了。短暫的平靜,再次被他們劇烈的爭吵聲撕破。為麻醉自己,張廷重再度吸上鴉片,但這隻會讓妻子對他更加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