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矛盾最大的焦點是女兒的教育問題,追求新思想的妻子黃逸梵堅持要把小煐送到小學裏去接受教育,而受盡舊學熏染的張廷重則堅決不同意。那時在小煐的眼裏,那個靠吸食鴉片來麻醉自己的父親不同意她去讀小學的原因,就是錢。而張廷重的另一層擔憂,或者說忌諱也未嚐不可,他視學校的新教育為他的敵人,不想自己的女兒再步妻子的後塵。

妻子的主意卻堅決不容更改,於是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吵。他們又摔又打,滿院子的下人都噤若寒蟬。他們告誡那兩個年幼的孩子,要乖乖地,在一邊玩,不要出聲。

兩個孩子果真聽話,春日的陽台上,他們靜靜地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一圈又一圈地蹬。誰能猜測當初這兩個孩子淡淡的平靜背後是見多不怪的漠然還是被恐懼深攫的失聲?晚春的陽台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映出的卻是透骨的寒涼。

無休止的爭吵最終以母親的得勝而告終。她終是趁著丈夫不注意的空兒,把小煐像拐賣人口一樣帶出那兩扇沉重的大門。

她帶女兒去了黃氏小學,因為小煐之前厚實的底子,入小學後,她直接插班,成為一名四年級的小學生。在填寫入學證時,因為“張煐”兩字嗡嗡的,叫起來不響亮,母親便想為她重新取一個名字,又一時躊躇著不知取什麼名字好,支著頭想了一會兒,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吧。”遂給她取名“Ailing”,英文意思為煩惱。那個叫小煐的孩子,從此有了自己的名字——張愛玲。那時的母親也許萬萬不會想到,那個代表她煩亂不堪的心緒隨口吐出的名字,後來竟然響徹整個文壇。

那一年,張愛玲剛好十歲。

那一年,愛玲的世界裏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就是母親千辛萬苦為她爭取來入學讀書的機會,另一件就是父親與母親的離婚。

父親與母親金童玉女式的驚豔結合,最終在一片雞飛狗跳的淩亂中走向末路。離婚是母親提出來的,父親自是不同意。但女主人的去意已決,她找了外國的律師來,對那個麵對著一紙離婚協議書遲遲無法下手的男主人說:“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

終是覆水難收。張廷重隻得顫抖著手在那份協議書上簽字。那份離婚協議書規定,姐弟兩人都歸父親監護和撫養,但愛玲日後的教育——要進什麼學校,都要事先征得母親的同意。

對於那一段不堪的童年記憶,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後來回憶說:“我父親雖以新派人物自居,但觀念上還是傳統的成分多。這就和我母親有了矛盾和對立。”

而張愛玲看得更透:“他們(指父親、姑姑和母親)在思想上都受“五四”的影響,就連我父親的保守性也是有選擇的,以維護他個人最切身的權益為限。”

悲劇的種子也許從最初結合的那一天就已種下,分道揚鑣不過是遲早的事。

這一段當初因門當戶對走到一起的夫妻,在人生價值觀與生活觀念上有著天壤之別,在對待子女的教育問題上也是如此。可他們也有一個共同點,也是唯一的共同點——對文學的愛好。文學成為張愛玲生命中唯一肯定的、一貫的、持續的存在,成為她一生唯一的支柱、快樂的源泉,這與她童年時的成長環境以及父母對她的影響和教育是分不開的。

母親教她繪畫,教她彈鋼琴,教她學英文,教她讀新時代的雜誌《小說月報》……母親在她麵前打開了一扇窗,將新鮮自由的空氣帶到她的麵前,也將一片五彩斑斕的世界帶到她的麵前。

父親的書架同樣是愛玲的精神寶庫,在那裏她讀到了《紅樓夢》《海上花列傳》《西遊記》等大量的古典書籍,開始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啟蒙。在後來很長的時間裏,張愛玲文字裏透出的那份冷靜從容、老練凝重,那份靠見識閱曆、學養才情控製著的表情達意、遣詞造句的貼切,那樣的韻味、張力、質感,無人可及。這裏也不能不說有她父親的一份功勞。而那一份爭吵不斷、離別不斷的家庭生活,讓愛玲從小就學會了忍受孤獨,學會了冷眼看世界。不幸的成長環境毀掉了一個孩子的幸福童年,卻造就一個後世的文學天才。

父親和母親離婚了,愛玲的童年也隨之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