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夜晚,淡黃色的月光透過窄小的窗孔投進來,正落在愛玲麵前粉白的牆上,屋子裏的一切忽然變得陌生、猙獰,滿屋子的鬼影……

1|陰陽兩半

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張愛玲《私語》)

愛玲的父親和母親離婚了,母親從家中搬到法租界一棟漂亮的西式大廈裏,那是一層有兩套大套房的房子,窗明幾淨,屋子裏擺滿西式家具,纖靈的七巧板桌子,柔和的顏色,地上的瓷磚、浴盆、煤氣爐子,那一切都讓愛玲高興,覺得寬慰;那一切也很快將她心頭的父親和母親離婚的陰影帶走。

姑姑因與哥哥一向不和,也跟著愛玲的母親一同搬出去,姑嫂兩個同住。那裏便成了一個小型的聯合國,開汽車的是白俄司機,廚房裏是法國廚師。那裏是文明,是陽光,是欣欣向榮,是愛,是物質與精神的絕佳結合,是愛玲最喜歡去的地方。

父親的家,也是要回的。那裏有愛玲不喜歡的鴉片,有教弟弟作《漢高祖論》的古板的長袍老先生,有看不完的章回小說。父親似乎永遠就那樣躺在煙炕上,吞雲吐霧,把斜射進屋裏的陽光也染成鴉片煙的味道。他腳邊的地板上,亂蓬蓬地堆著各種小報。心情好的時候,父親會和她談一些親戚間的笑話;心情不好時,便沉默著。那樣的家,讓愛玲又愛又恨。她覺得隻要是父親這邊的就必定是不好的,可那滿地的小報、滿屋子的煙霧,有時候又會給她一種家的感覺。對父親,她是時而厭惡,時而依戀,有時還會夾雜著一種複雜的同情。那是一種她無法說清的感覺。

母親與父親離婚之後不久,再度動身到法國去。那時,愛玲已經在學校裏住讀。臨行前,母親去學校看她,她竟然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可她卻從母親平靜的麵容下猜測著母親的心事:“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哪!”直到母親出了校門,愛玲站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鬆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她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愛玲在後來的散文中記下這一片斷時,讀者們對這一段的解讀五花八門,更多的聲音是:張愛玲是自私的,她很少為別人哭,即便是掉眼淚,也是為了排解自己的需要。我是萬不同意這種觀點的。以她童年時對母親那份近乎膜拜的喜歡與愛,母親要遠行,她怎會無動於衷?隻是那時的她已經學會了偽裝,她用一份堅硬的外殼裹住了一顆柔軟敏感的心。

淡漠,麵對親人;轉身,把淚水留給自己。那是一種更加深沉寂寞的愛,讀之讓人心酸。

母親走了,姑姑還在。那個家裏,留有母親的氣息,還有那些以往與母親交往的可愛的人,他們還會在那個家裏來來去去。母親不在,姑姑就是母親的替身。因了那些,愛玲仍舊是愛著那裏的。

那一段日子,因為母親的離去而多多少少有了些缺憾,但畢竟也還算是平靜幸福的。煙炕上的父親,吸足了鴉片煙之後,心情也會大好,這時候,他會帶上女兒外出,去戲園子看看京戲,到親戚家走動走動。與他們相隔不遠的舅舅家,是愛玲最愛去的地方。那裏有與她同齡的表姐妹,她們一起看電影,一起讀小說,一起說著那些說不完的少女悄悄話。父親的大書房裏,也有讀不完的書,愛玲鑽進去就不願意出來。中國古典四大名著,時下流行的鴛鴦蝴蝶派,父親對這些書都頗有研究。父女兩個也常常就此展開激烈的討論。那應該是愛玲生命中與父親在一起所享受到的難得的天倫之樂了。

那時候,愛玲仍然住在學校裏,星期一早上由家裏的司機送到學校裏去,星期六再由司機接回家。何幹會在星期三那天到學校裏去看她,給她送一些食物或者換洗的衣裳去。那時,愛玲是不必為錢發愁的。父親與伯父分家時,分得一大宗房產,就算父親再不善經營,那個家的家底也還是殷實的。那樣的家境,給了愛玲一份富足安穩的生活,也加劇了她的生活低能,她出門不認識路,更不曉得如何坐電車,每次去電影院看電影,看完後站在影院門口等著家裏的司機來接她,她竟然連自己家的車子號碼也認不得,一定要司機來認她,然後領她回家。那時,她也不需要什麼生活技能,她隻需要安安穩穩地做她的張家大小姐就好。

愛玲自小就是一個會出點子會玩的孩子。母親走了,距離遠了,用什麼方式來寄托對母親的思念?自己動手製作一張卡片吧!放寒假了,聖誕節也翩然來臨,找來硬紙板、剪刀、五彩畫筆,剪紙,繪圖,一張張美麗的卡片就做好了,上麵寫滿濃濃的思念與祝福,隔了迢迢的山水給母親寄了過去,也算略慰心頭思念。做卡片做多了,又勾起做報紙的念頭。找一張潔淨的大白紙,分成幾個版麵,自己寫作,自己編輯,自己排版配圖,很快就做成一張頗像樣的報紙,內容不過家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父親看到了,喜歡得不得了,也得意得不得了,每逢家中有客人來訪,便得意揚揚地拿出來給人家看:“這是我家小張煐做的報紙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