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情懷,舐犢情深,也曾在愛玲的生命中出現過,盡管是那樣的稀少。

父親的書架上,最醒目的位置放著那套石印本的《紅樓夢》,愛玲幾乎把那套書翻爛了。不知為什麼,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對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種魔力,她被那種強大的排場吸引,隨著大觀園裏男女老少哭笑。人物的出場、退場,煩瑣的服飾,複雜的人際關係,各具特色的人物語言,打開書,沉進去,越看越有味。及至看完前八十回,接下去看高鶚續的後四十回,小小年紀的她竟然一下子讀出那是狗尾續貂來,立馬覺得天昏地暗、語言無味了,但仍然要隔三岔五拿出來看——隻看前麵八十回。

後來愛玲就寫了個純粹鴛蝴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拿回來給父親看。一向嚴肅的父親,看到愛女的大作,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歡喜。一個年僅十幾歲的孩子,行文唱和,與紅樓夢如出一家,不但辭令模仿極像,就連那份神韻也極其相似。從內容看,又未脫少年的天真與爛漫,讓人讀了忍俊不禁。在那裏,愛玲將摩登上海灘上的今人今事搬到紅樓夢的大觀園中去,竟能自成一體,融合得天衣無縫。

開端寫寶玉收到傅秋芳寄來的一張照片:

寶玉笑道:“襲人你倒放出眼光來批評一下子,是她漂亮呢還是——林妹妹漂亮?”襲人向他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訴林姑娘去!拿她同外頭不相幹的人打比喻……別忘記了,昨天太太囑咐過,今兒晚上老爺乘專車從南京回上海,叫你去應一應卯兒呢,可千萬別忘記了,又惹老爺生氣!”(張愛玲《存稿》)

父親讀罷,大喜過望,沉吟片刻,大筆一揮,就替愛玲的《摩登紅樓夢》擬了六回回目,分別是:

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天賈璉膺景命;

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

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情郎參教典;

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

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

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在這本還顯稚嫩的《摩登紅樓夢》裏,年少的愛玲幾乎在調動所有的感官,將她所熟悉的古典文萃、中西文化融會貫通進去,充分顯示了她的聰慧和在寫作上的天賦才華,當時很多的成年作家,都無法企及。那部《摩登紅樓夢》的創作也是一種預示吧,或者說是為張愛玲癡迷、考據《紅樓夢》拉開了一角大幕。張愛玲晚年寡居海外,“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一部《紅樓夢魘》,寄托著她一生都無法揮開的情結。

人是矛盾的組合體,何況一個涉世未深的青春少女。姑姑的家與父親的家,代表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兩種水火不相容的生活。一麵是現代的、清新的、熱情洋溢的文明氣息,一麵是線裝書、鴉片、古體詩交織起的滿清舊空氣。愛玲在這兩種氣息的混雜中,一天天長大了。對於姑姑與母親所代表的那部分西方文明,她心生向往卻又不善於把握。對於父親所代表的那部分封建舊傳統,她既痛恨又留戀,那些“古老的記憶”是她心靈成長的搖籃。在那個時代的浮浮沉沉之中,她是矛盾的、分裂的,有時會覺得進退兩難,就想抓住身邊的什麼東西來證實自己的存在。

這種矛盾與分裂後來貫穿她漫長的一生,這種徹底的虛無感成為後來她作品的主題,反複出現在她的筆下。

2|小荷尖尖

因為一個人,喜歡上一座城。為尋張愛玲舊日的足跡,多少人一次次懷揣一份仰慕之情,在今天上海的高樓大廈間尋尋覓覓。位於上海市長寧路1187號的東華大學長寧新校區,就是當年張愛玲曾就讀過的地方。隆隆的輕軌火車聲已代替當年的電車聲,高聳入雲的大廈已將曾經的校園緊緊包圍,可熟知當年舊景的人還是會在這個全新的校園裏發現,聖瑪利亞女校的主建築包括當年學生做禮拜的小教堂仍然完好無損地保存著。走在綠草如茵的新校園中,看三三兩兩春風滿麵的年輕女生迎麵而來,總讓人生出一種恍惚之感,當年的愛玲,就是這樣和同學說笑著走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