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小學畢業後,於一九一三年進入了著名的聖瑪利亞女校。這是一所女子貴族學校,成績優異的畢業生可以有機會到英美的名牌大學去深造。聖瑪利亞女校坐落在白利南路也就是今天的長寧路,它創立於一八八一年,同聖約翰大學附中一樣,同屬當時滬上最著名的兩大美國基督教會學校,當年舊上海灘的很多名媛淑女,包括很多紅極一時的影星都出自這所學校。校內環境幽雅,教學嚴謹,全部課程分為英文和中文兩部分,英文部包括英語、數學、物理、西洋史、地理、《聖經》等科目,采用英文授課,並且主要由英美學者擔任教授;中文部包括國文、國史、地理三項。擔任教授的先生,初中以下是師範畢業的老小姐,初中以上則多半是前清舉人出身的老學究。

能讀聖瑪利亞女校的學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即貴。因為忍受不了校規苛刻和功課的重壓,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學生中途退學的情形。愛玲自入校後始終名列前茅,可她很少再有快樂。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間,愛玲感到了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悲哀與落寞。年紀小小的她,反而有了一種垂垂老矣的感歎:“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後,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所幸,她在那裏遇到了一位對她的寫作影響至深的老師——汪宏聲。

與以往那些刻板、嚴肅的國文老師不同,汪宏聲到女校任國文部主任後,除了將課程大加改訂外,更在圖書館添置了大量書報雜誌,努力為學生爭取用本國語言文字發表的機會與活動。在第一期作文課上,汪先生就在黑板上瀟灑地寫下兩個題目——“學藝敘”“幕前人語”。

“學藝敘,顧名思義,就是把你們學琴唱歌的經過與感想寫下來。幕前人語即影評,就是把你們看電影後的感受寫出來。當然,如果你們有另外的感想也可自由命題,題材不限。”當汪宏聲在黑板上寫完那堂作文課的題目,又拍拍手上的粉筆灰輕輕為台下的學生們作完那番解釋後,台下的學生們都震驚了,習慣了作命題“八股文”的他們,被這位新老師的新教法深深吸引了。

那一次,愛玲交上來的作文是自擬的題目——“看雲”。在學生們交上來的眾多作文中,汪宏聲翻到那篇署名張愛玲的作文時,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雖然文中夾雜著幾個錯別字,但通篇看來寫得瀟灑流暢,用詞雖有些雕琢氣但辭藻瑰麗,非其他學生所能及。汪宏聲開始關注張愛玲這個學生。

改發文卷的那天,汪宏聲在課堂上將那篇《看雲》當眾朗誦一遍並誇讚她寫得好。那時,愛玲還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

“一位瘦骨嶙峋的少女,不像絕大多數女生那樣燙發,衣飾也並不入時——那時風行窄袖旗袍,而她穿的則是寬袖——走上講台來的時候,表情頗為板滯。”那便是愛玲當時留給汪宏聲的印象,一個才華不凡卻沉默寡言的瘦弱小女生。

其實,愛玲的寫作才華在很早之前已經顯現,童年時代的塗鴉自不必再說,就在汪宏聲進入女校之前,愛玲已在聖瑪利亞女校年刊《鳳藻》上發表過幾篇文章,包括用英文撰寫的兩篇小品文《牧羊者素描》和《心願》。其中,短篇小說《不幸的她》刊於一九三二年《鳳藻》總第十二期上,那時,她剛剛讀初一。小說寫年輕、孤傲而愛自由的“她”為追尋獨立自主的生活四處漂泊,充滿對童年生活的懷念、對純真友情的依戀。小說寫得如泣如訴,憂鬱纏綿的筆調中透露出少女愛玲的早慧和敏感:

暮色漸濃了,新月微微地升在空中。她隻是細細地在腦中尋繹她童年的快樂,她耳邊仿佛還繚繞著從前的歌聲呢!

言為心聲,十二歲的孤獨少女筆下,更難以擺脫那份自我。從愛玲八歲到她十二歲的那幾年時間裏,她經曆了母親回國的喜悅,經曆了與母親相守的幸福,也目睹了父母的爭吵與家庭的破裂,再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母親再度漂洋過海而去。那一切,在“不幸的她”身上得一份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