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遲暮》發表在一九三三年的校刊上,是其母親黃逸梵的真實寫照: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淒切凝重的磬聲,和著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她心裏千回百轉地想,接著,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的口。

校刊成了張愛玲最早發表文字的一方絕佳天地,在聖瑪利亞女校讀書的那幾年,她在校刊上發表了大量的小說、散文,如《遲暮》《秋雨》《論卡通畫之前途》《心願》《牛》《霸王別姬》等,引起了校內師生們的廣泛注意。

一九三七年發表的《論卡通畫之前途》不僅寫得文采斐然,也顯示了愛玲非同一般的遠見卓識:

卡通的價值決不在電影之下。如果電影是文學的小妹妹,那麼卡通便是二十世紀女神新賜予文藝的另一個可愛的小妹妹了。我們應該用全力去培植她,給人類的藝術發達史上再添上燦爛光明的一頁。

她的預言真準。在上世紀末,影壇上的卡通片《花木蘭》《大鬧天宮》的確引起了巨大轟動。

為了進一步增強學生中文寫作的熱情、提高寫作水平,汪先生利用一個名叫國光會的組織,發動出版一種32開本的小型刊物,名為《國光》。他們請張愛玲出任編者,卻被她拒絕,她隻願意在上麵發表作品。在那期間,兩篇小說《牛》和《霸王別姬》曾引起校內轟動。

一九三六年發表在校刊《國光》第九期上的《霸王別姬》,其行文技巧之成熟,使全校師生為之吃驚。汪宏聲先生上課時大加讚賞,說其與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較,簡直可以說有過之無不及。編者在“編輯室談話”中也做了高度評價:“愛玲君的《霸王別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義,重述了我們曆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寫來氣魄雄豪,說得上是一篇‘力作’。”

《霸王別姬》何以如此受寵?

在傳統的中國京劇舞台上,我們會更多地把虞姬看成一個悲劇殉情角色;但愛玲筆下,虞姬的死則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多了一份理性色彩,這是一個清醒、自尊的女性形象。在那裏,虞姬不再是傳統戲台上那個柔情似水又剛烈萬般最終為霸王殉情而死的女人,而是為“實現自己的價值”將一把精致的小刀抽出刀鞘,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隻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項羽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塑造出這樣一個美麗又自尊的女性形象,在這個人物身上寄予的那種獨立自主的女性性格,這也正是愛玲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一年,她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花季少女,但她筆下作品的沉鬱與厚重,已超乎想象。

愛玲對顏色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她欣賞古人對顏色的參差對照:寶藍配蘋果綠,鬆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她對繪畫也有著天生的興趣,甚至夢想過當一位卡通畫設計師。

在聖瑪利亞女校,很多個上課的日子裏,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一個角落裏的愛玲,對台上板著麵孔講課的先生小姐不感興趣,就隨心所欲地在紙上塗畫著,以打發她寂寞悠長的時光。學校的課程安排,對這位天資聰穎的少女來說,或許太過簡單,或許有太多不合她胃口的地方。盡管,她的考試成績每次都很不錯,寫作成績更是了得。可她卻並不是老師同學們眼中的“乖”學生,上課走神、作業忘記寫,是常有的事。倒也沒有人計較,她一句“我又忘啦”,他們也便笑笑原諒了她。

聖瑪利亞女校,張愛玲在那裏度過了她的初中、高中生活,在那裏,她體味過一位少女無處可訴的悲涼,終日沉默寡言靜靜來去;她也體味過被人賞識的輕微快樂,女校的校刊是她走向文學之路的第一方舞台。在那裏,她開始有了海闊天空的計劃,她計劃中學畢業後同母親一樣,到英國去讀大學,還夢想把中國畫的畫風介紹到美國去。她渴望自己比林語堂還出風頭,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幹脆利落的生活。那樣的美好願望,曾經激勵她比一般學生付出更多的汗水,可當她攜著那樣的美好願望轉身回到現實裏,卻又被那種陰森森沉悶壓抑的空氣給籠罩了。在那其間,她迎來生命中那一個對她影響甚深的人——她的繼母孫用蕃。因為那樣的家庭變故,她的中學生活也越發變得黯淡不快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