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瑪利亞女校,因為張愛玲的出現,到現在還是不少人幽思懷舊之地,在張愛玲的生命中,這所學校也應該是重要一站,因那裏是她初次展露文學才華的地方。不過在愛玲早期的作品中,她卻很少提及她的母校。或許如她所言,因為那裏留下太多不快樂的回憶。她晚年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於二〇〇四年二月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細心的讀者終於從那裏找到聖瑪利亞女校的舊跡:荒煙蔓草的後園,後園裏的小丘,星期日寂寞無人的盥洗室,宿舍沒裝紗窗,夏夜裏,一陣陣的江南綠野氣息從窗子裏湧進來……

原來它一直在那裏,在她的生命血液裏,曾經的歲月遠去,記憶卻不會老去。誰說愛玲無情,她隻是不肯輕易提及。

3|父親再婚

愛玲上中學後,就很少回家。其間,偶爾會到姑姑那裏去。那個涼爽的夏夜,在姑姑家的小陽台上,姑姑把父親又要結婚的消息告訴了愛玲。從小讀過太多關於繼母的文學故事,從小體味過被親生母親愛著又受到冷落的愛玲,對母親,始終懷著一種複雜的感情——又愛又怕,又敬又怨。然而,對於那個將要到她的家中代替母親的那個女人,她從一開始就懷有強烈的厭惡與反感。盡管,那時候,她對那個女人還一無所知。

一九三四年春天,位於黃浦路7號的一棟歐式建築——禮查飯店裏,張燈結彩,一場中西合璧的婚禮正在這裏舉行。大廳很大,能容五百多人,廳堂四壁都以時髦的玻璃鑲嵌做成,華衣麗服的賓朋來來往往,映得玻璃牆壁上人影綽綽,廳堂入口的大紅紙上寫著“張府孫府聯姻”幾個水墨淋漓的大字。身著簇新中式長袍的新郎旁邊站著身披白色婚紗的新娘,他們正笑意盈盈地接待四方來賓。新娘不算年輕,方臉、尖下巴、大眼睛,一派幹淨利落的樣子。熙來攘往的人群裏,十四歲的愛玲靜靜地坐在大廳一角的桌子旁邊,冷眼打量著那一派繁華熱鬧,心裏卻有無限的悲涼層層湧上來。不管她願意不願意,父親再婚還是成為了現實。就如當初她無法掌控父母婚姻的破碎一樣——人生總是這樣不可把握。沉浸在新婚之喜的他們,誰會在乎她內心的感受?

這個叫孫用蕃的女人,從此與少女愛玲的生活糾結在了一起。

孫用蕃是張廷重在銀行的同事孫景陽同父異母的妹妹。她的父親孫寶琦曾任山東都督、袁世凱內閣國務總理等職,一生娶了一妻四妾,膝下有八男十六女,她在家中女兒裏排行老七,也算是名門望族之女。

與妻子黃逸梵離婚後,盡管張廷重身上有著種種前清遺少的陋習,身邊還有兩個小“拖油瓶”,可他分得的那筆豐厚的家產——一條街的房子與多得數不完的古董,還是很受人關注的。他很快就吸引了同事孫景陽的眼球。他把自己的七妹妹介紹給了張廷重。

孫用蕃那年已經三十六歲,不知何故仍然待字閨中,也顧不得入門給人做填房做繼母,竟然一口就應承下來。一個離婚待娶,一個大齡待嫁,二人相識,一拍即合,婚事就利利索索定下來。孫用蕃就進了張家大門,成了愛玲的繼母。

這個自小就生活在大家庭裏的名門之後,雖然也是貴族之女,可她嫁給張廷重時,家境已陷敗落,家中兄弟姐妹多,吃穿用度已不是那麼寬綽。嫁到張家之前,她聽說愛玲的身材與自己差不多,就收拾了滿滿兩大箱子自己以前穿過的舊衣物帶過來。那兩箱子舊衣物,也許是帶著她的一番好意與良苦用心一起隨她到張家來的——嫁過來,她就是那個家的女主人,學會持家過日子,是家中女主人的本分。也許,她原本是想用它們來拉近自己與這個丈夫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兒之間的感情,可她做夢都沒想到,那兩箱舊衣物卻成了她與少女愛玲之間交惡的導火索。自小衣食無憂又對衣著有著非凡品位的愛玲如何看得上那些款式、顏色都已過時的舊衣物?她不願意穿,卻不得不在繼母的管製之下,沒完沒了地穿。她穿著那些“渾身生滿凍瘡”一樣的舊衣服,走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園的路上,自卑羞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心裏燃起的是對繼母越來越強烈的怨恨。

父親再婚之後,愛玲一家就搬回到離蘇州河不遠的麥根路別墅去了,那裏曾是愛玲出生的地方。在那棟有著二十多個房間的深宅大院裏,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在愛玲的記憶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大而深的院子,隻住著一家幾口,整棟院子越發顯得沉寂壓抑。有太陽的地方讓人瞌睡,沒有太陽的地方又如古墓一樣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