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歸失望,失望之餘她仍然不願意放棄。於是,在接下來的近兩年時間裏,她開始從最簡單的事情著手,嚐試教愛玲適應新的生活、新的環境。
如何煮飯,如何用肥皂粉洗衣服,走路的時候該保持何種姿勢,要學會看人的眼色行事,點燈後要記得拉上窗簾,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麵部表情,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愛玲努力記住母親說的每一句話,努力按照母親所教的那樣去做。可她仍然不能讓母親滿意。
也許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愛玲在文學上的天分剝奪了她在其他方麵的能力。在母親的家裏,她小心翼翼卻又總是跌跌撞撞,不是今天失手打翻了盤子,就是明天又把自己的腿在沙發角上碰得發青。
母親終於被逼急了:“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我寧願看你死,也不願看你活著使自己處處受痛苦。”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在這個女兒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是不是值得。
愛玲也在懷疑自己。在父親家裏孤獨慣了,驟然來學做人,還要在那樣窘迫的境況下學做“淑女”,又看母親為她做出的那些犧牲,她也開始懷疑母親的犧牲是否值得。
愛玲經常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看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看著頭頂的烈日,愛玲覺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等待著命運的某種裁判,她的內心一片惶恐與迷茫。
在愛玲離家之後不久的某天,弟弟子靜懷裏抱著一雙用報紙包著的籃球鞋敲開了母親家的門——他也不願意在父親的那個家裏待下去。母親向他解釋她的經濟力量隻能負擔起他們姐弟中的一個人後,弟弟哭了,愛玲也哭了。弟弟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懷裏仍舊抱著他來時抱著的那雙球鞋。
很多年後,回憶起弟弟來找她們的那一天,愛玲還有要掉淚的衝動。
母親黃逸梵的心,何嚐不痛?她原本以為,自己把女兒帶出來,把兒子留下,總是一份明智之舉。張子靜是張家唯一的男孩,張廷重再怎麼守舊守財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吝嗇克扣。事實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子靜一直在家裏跟著老先生讀書,年齡很大才被送到學校去,又因身體等原因,書也讀得斷斷續續;在家又受繼母的氣,來找她,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她卻不能留下他,盡管她愛兒子一點不比女兒少。
眼前的女兒,又如此讓人失望……
愛玲不怨母親,她能理解母親的心情。滿腦子新思想、新觀念的母親,也逃不脫吃祖上老本的命運。
母親與父親離婚時分得的一部分財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沒有新的經濟來源,就隻能靠變賣手裏的古董首飾維持生活。她搬來,要吃要穿要用,母親的經濟負擔一下子變得更重。她卻隻能伸手向母親要錢了,每一次向母親伸手,於她來說都是那樣艱難,比當初站在父親的煙鋪前向他伸手還要窘迫。
愛玲覺得,日漸窘迫瑣屑的日子,正在一點點吞噬著她和母親之間那份美好的感情。母親那個曾經溫暖的家,也正在漸漸失去它原本的柔和。
在她剛搬來同母親住時,母親已經很明確地告訴過她:兩條路,由她自己選擇,要麼早早嫁人,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麼繼續讀書,那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愛玲選擇了後者。
窘迫歸窘迫,在事關女兒前程的大事上,母親卻是絲毫也不馬虎的。她一心讓女兒報考倫敦大學。為了能讓女兒在考場上更有勝算,母親替她請了猶太裔的英國老師,專門替她補習數學,每小時五美元的報酬,對母親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母親為她做的一切,愛玲都默默記在心裏,她隻能用自己的努力來回報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