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磨難,於張愛玲的生命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轉折,對她的影響之大,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父親年老多病,臨近去世,想見女兒最後一麵,讓兒子去找她,卻被冷冷拒絕了。而在她後來的作品中,對親情的描寫也多是冷漠、自私、扭曲且缺乏溫度的。《沉香屑》中曾經單純的葛薇龍被姑媽利用最終淪為她的工具;《金鎖記》中的親情完全被金錢扭曲……在那裏,沒有真誠的親人之愛,隻有彼此的猜疑、算計、相互利用。這與愛玲從小生活在其中的那個缺情少愛的家庭環境不無關係。

關於這一段囚禁生活,愛玲除了在自己的散文名篇《私語》中提及,在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十八春》中,她也曾借女主角顧曼楨做過模糊的影射。曼楨的親姐姐做了姐夫的幫凶,將曼楨囚禁長達半年之久,而曼楨在被囚禁期間所患的那場重感冒,描寫得更是讓人感同身受:

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裏都像是分泌出一種黏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裏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著,半夜裏醒了過來……

親情被扭曲至此,曾讓很多讀者不能忍受,覺得愛玲下筆太過殘忍。但若了解了愛玲年少時這一段被父親囚禁的經曆,再回頭看她筆下的人物,大概就無人再說那隻不過是一場純粹的虛構了。愛玲是一個不輕易將傷痛示人的女子,但她的筆,卻總是無法避開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6|母女情深

地處常德路、南京西路、愚園東路交界處的愛丁頓公寓,一棟灰色的老房子,如今已經變得斑駁陸離,在周圍一派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包圍中,它顯得那樣陳舊,卻仍有著鶴立雞群的傲骨。那裏是張愛玲和姑姑住得最長久的一棟房子。

一九三八年從父親家裏逃出來之後,張愛玲就住在那棟公寓的五十一室;一九四二年以後,搬到六十五室。在那棟房子裏,張愛玲華麗地登上上海文壇,成為四十年代一顆耀眼的文壇明星,《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金鎖記》《心經》《花凋》都在那裏完成,就連她與胡蘭成那段讓世人唏噓不已的戀情,也是從那裏開始的。

“我喜歡聽鬧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鬆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張愛玲那篇寫公寓生活的散文名篇《公寓生活記趣》就取材於那棟灰撲撲的老房子。

愛丁頓公寓,一棟普普通通的房子,因了張愛玲,便有了說不盡的故事。

從父親的家裏逃出來之後,愛玲就名正言順和母親、姑姑住在了一起,而那一段非同尋常的囚禁生活被愛玲用英文寫成文章,投到《大美晚報》。那是一份美國人辦的報紙,愛玲的父親一直訂閱。晚報的編輯先生給文章起了一個很醒目的標題:“What a life,that a girl's life!”一向最重麵子的張廷重看到文章後大為光火,卻也無可奈何。

這一段經曆後來又被張愛玲寫進她的散文名篇《私語》,在一九四四年《天地》月刊上發表。家醜不可外揚,不知她的父親當時讀到時會是何種感受。

此後近兩年的時間裏,愛玲就和姑姑、母親住在一起。母親黃逸梵那次回國本就是為了女兒出國留學的事回來的,等愛玲搬過來,她所有的心思便放到培養女兒身上。

將愛玲打造成她心目中的西式淑女,一直是這位母親不曾放棄的願望。可願望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外一回事。

黃逸梵很快發現這個在文學藝術方麵極有天分的女兒,在生活麵前簡直是個低能兒,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竟然不會削蘋果,出門不記路,不會坐電車,教她補一雙襪子也要經過一場艱苦的鬥爭。她怕上理發店,怕家裏來客,給她做套新衣裳,她都打怵,不願意找裁縫試衣裳。同一個房間裏住了兩年了,問她電鈴在哪裏,她竟然一臉茫然。坐黃包車去醫院打針,來來回回三個月,也沒把路記住。這樣的發現,讓黃逸梵沮喪失望透頂,踮著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跑遍歐洲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的女兒為何竟如此的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