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落落的屋,空落落的紅木大床上攤著薄薄的、破舊的被子,吃飯的時候,差人送來,也不過尋常的便飯,愛玲起初賭氣不吃,那些飯怎麼送來,再怎麼讓人拿了回去。可那樣的舉動根本不能打動父親半點:“不吃就讓她餓著。”父親的冰冷讓愛玲再度絕望。
長此以往,身體哪能吃得消。她一日日蒼白瘦弱下去。靜靜的夜晚,淡黃色的月光透過窄小的窗孔投進來,正落在愛玲麵前粉白的牆上,屋子裏的一切忽然變得陌生、猙獰,滿屋子的鬼影……張愛玲愛月亮,一輪看盡人世悲歡離合的月,嫵媚的,悲傷的,甜蜜的……它曾以種種麵目出現在張愛玲的筆下。那時的那輪月,卻無半點浪漫色彩,充滿了騰騰的殺機。
最起碼的自由被限製,如一隻烈性的小獸被關進了籠子,愛玲起初用絕食對抗父親的暴行,發現那樣的招數根本不管用。躺在煙榻上的父親,似乎已經把她忘記了。軟弱換不來她想要的自由,索性就堅強起來。
不再任性糟蹋自己的身體,愛玲開始善待自己。送來的飯,好吃難吃,都強迫自己咽下去。身體條件一旦允許,愛玲就迫不及待地籌劃逃走的事。她再不願意在那地獄般的房子裏多待一天。
為逃走,她做了精密的計劃。先前在文學作品裏讀到的一些故事一股腦兒湧了來,《三劍客》《基督山伯爵》……《九尾龜》裏章秋穀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裏垂了出來……愛玲住的地方沒有臨街的窗,唯有從花園裏翻牆頭出去……
就在她一心籌劃出逃之時,命運卻再次同這個可憐的少女開起了玩笑——一場可怕的痢疾襲擊了她。發高燒,上吐下瀉,那一次,愛玲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何幹嚇壞了,去報告張廷重,他竟然冷冷回絕:由了她去。不請醫生,也不給藥,任她在那間空空的大房子裏躺著。就那麼躺著,躺在床上看窗外秋冬淡青的天,看對麵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小石菩薩不能來救她,沒人能救得了她了。時間似乎停滯了,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也忘記自己身處哪一個朝代,朦朧中,偶爾會聽到頭頂上有飛機轟鳴著飛過,有炸彈呼嘯著在哪一個地方落下來。愛玲便希望其中有一枚炸彈會落到自己家大房子的頭上,一起炸了吧,一起死了,把她埋在她出生的那棟大宅子裏,也很好。
然而,就是這樣想著的時候,愛玲的耳朵也還一直在傾聽著門外的另一些聲音,大門的每一次開關,巡警咕吱咕吱抽出鏽澀的門閂,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裏夢裏都是這種聲音。還有通向大門的那條煤屑路,在人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越是艱難無助,求生的欲望越是一日比一日強烈起來。
父親終究還是下樓來了,瞞過妻子孫用蕃,來到女兒床前,給她打了一些消炎針。不管這位父親此舉的目的是什麼,不論是怕這個叛逆的女兒因他而死壞了張家的名聲,還是做父親的於女兒的最後的那一絲不忍,他的那一舉動,給愛玲帶來了轉機。
愛玲的身體慢慢恢複,能下地慢慢扶著牆走路。這時,離愛玲被關起來的那一天,已經過了半年。半年時間,就在那間空闊冰冷的大房子裏,囚禁自己的不是歹徒惡霸,而是與自己血肉相連的父親。父親雖沒有置自己的女兒於死地,卻將女兒的一顆心打進萬劫不複的地獄。愛玲對家、對父親的最後一絲留戀終在那漫長無際的囚禁光陰中一點點耗盡了。她隻想離開。
她向何幹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弟弟子靜也悄悄給她送來了望遠鏡。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待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
母親知道,愛玲那一走,就算是與她身後那個強大的經濟後盾徹底脫離關係了,她讓何幹捎口信給愛玲:“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
當時人雖然被禁錮著,渴望自由的願望壓倒一切,但母親拋出來的問題還是讓愛玲痛苦猶豫了良久。後來,她還是想通了,那個家裏,雖然滿眼的錢進錢出,可那些錢不是她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到她。那樣一想,她立馬就決定了。
隆冬的晚上,她伏在窗子上,舉著望遠鏡看看遠處的黑路上沒有人,拉開門,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去門閂,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了。沒有人發現,沒有人追上來。寂靜的人行道上,連風也沒有。一九三八年初春,上海街頭,似乎隻剩下寒冷了。暗沉沉的街燈底下,一片寒灰。愛玲的眼裏,那一片寒灰的世界,竟是那般可愛可親。“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重獲自由的感覺實在是好哇。愛玲沿街疾疾向前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她遇上一位黃包車夫,她要坐他的車去母親家裏。許是心情大好,讓她暫時把自己身後的危險棄之不顧,竟然與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她坐上車,一路往前趕,當她站在母親的門外,那一場糾纏她半年之久的噩夢終於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