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蘿的手已經有了褶子的,不再是從前那雙柔若無骨的手。
穆連瀟牽得緊緊的,一麵走,一麵想,熱鬧熱鬧也沒什麼不好,等過幾年雲蘿六十大壽時,他也要給她操辦得熱鬧些。
這麼多年了,他從未問過,她從前的壽誕都是怎麼過的。
在這個熟悉的府邸之中,有些什麼人,看了什麼戲,又或者是一個人,靜靜地坐了多久,從六十歲,到七十歲……
“雲蘿,”穆連瀟柔聲喚她,見杜雲蘿轉眸看他,他笑了起來,“我會陪你繼續走下去。”
順天三十年的正月。
杜雲蘿還是活到了這個時候。
這些年裏,兄弟姐妹、親朋好友,前前後後都走了。
她從前送走過他們一回,今生再送一回,依舊是感慨萬千。
清晨,杜雲蘿睜開眼睛,就著丫鬟的手漱了口。
穆連瀟從外頭進來,把一條臘梅枝插在了桌上的花瓶裏。
他們都老了,前年起,穆連瀟也不隻摘雲蘿花了,應季的花兒,他看著開得好,就會折了放在杜雲蘿床前。
小曾孫女捂嘴直笑,說“祖父辣手摧花”。
穆連瀟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你祖母可比這些花兒俏多了。”
傍晚時,婆子急匆匆來稟:“老侯爺、老太君,大奶奶的肚子剛剛發作了。”
杜雲蘿看了一眼天色,頷首道:“怕是要到明兒個才生下來了。”
她記掛著孩子,一整夜沒睡踏實,天一亮,就拉著穆連瀟去曾孫媳婦院子裏。
剛一邁進去,便聽見了孩子的哭聲,清亮清亮的。
丫鬟婆子們給他們道喜,五代同堂,真真是好福氣。
杜雲蘿小心翼翼抱著孩子,心裏暖極了,有那麼一瞬,她想起了在嶺東的時候,穆令延也是出生在這個季節,一轉眼,不止她老了,連她的兒子也老了。
二月寒風料峭。
夜深人靜時,杜雲蘿緊緊握著穆連瀟的手,一點兒也不願意鬆開。
若是與從前相同,她餘下的也不過就是這幾日了。
明明活了那麼久,明明看淡了生離死別,可真的到了大限之時,杜雲蘿還是難受極了。
她依偎著穆連瀟,想學年輕時一樣,把手腳都扒拉到他身上去,可試了才知,她的腿已經沒有勁兒了,抬不起來了。
漆黑的夜裏,她歎了一聲。
天蒙蒙亮的時候,杜雲蘿躺在床上,意識模模糊糊的。
她聽見了哭聲,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滿堂兒孫跪在床前,可她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了。
穆連瀟坐在床邊,牽著杜雲蘿的手,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著,沙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喚她。
杜雲蘿直直望著他,隻有他的五官清晰,明明也已經年邁,可那雙眸子,還是她記憶裏的樣子。
她動了動唇,想與他說話。
穆連瀟彎下身來。
“世子,下輩子我再嫁你……”
說她貪心也好,不知足也罷,哪怕是已經偷了一輩子了,她還想再有一輩子,繼續做他的妻子,夫妻攜手赴老。
穆連瀟笑了,吻著她的唇,久久不願分開。
穆連瀟又活了很多年。
就像是要彌補他前世早逝一般,他的身體相較於同齡人還是極好的。
爵位在他過了六十大壽之後就傳給了穆令延,如今傳到了他孫子那兒,杜雲蘿故去後,他一個人按部就班地生活著。
幾十年前與他稱兄道弟的順天帝也臥床不起了,宣了他進宮,兩個老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往事。
馬場上英姿颯爽的打馬球,圍場裏拚殺過的老熊……
有些細節,明明誰也記不清了,卻還要爭論一番。
“阿瀟,”順天帝問他,“看來還是你活得最久。”
穆連瀟笑著搖頭:“活得久也挺好的。”
他親手安置了杜雲蘿,好過讓雲蘿再替他操持一次。
他知雲蘿傷心痛苦,舍不得細問她從前老邁後的經曆,如今留他一人,也好看一看這偌大的定遠侯府,品一品她孤身一人時的心境。
年號又改了。
穆連瀟還活著。
他還走得動,除了在府裏,他去了很多地方。
杜府裏,安華院變了很多,院子裏的那棵樹,倒還是從前樣子。
他去了國寧寺,站在天王殿外,看著落日餘暉,一人站了許久。
他去了青連寺,竹林還是那片竹林,那個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卻不在了。
他還想去嶺東,去山峪關,可實在是太遠了,他的歲數已經撐不住遠行了。
半夜裏,穆連瀟做了一場夢。
夢裏夏日炎炎,法音寺的香客絡繹不絕,人群似有騷動,身後的小姑娘險些落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帶入懷中。
他沒有鬆開她的,而是一下又一下撫著她的背,安慰著她。
嬌俏的小姑娘抬起頭來:“為什麼不鬆開我?”
“不鬆開的,”穆連瀟笑了起來,“雲蘿,我知道是你。”
這是他的雲蘿,一直守著他的雲蘿,是他記憶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