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隻有他會想起羅利安神話*中的陶笛巨鷹。傳說巨鷹會在危難之時奏響神樂,庇佑羽翼下那些虔誠祈福的人,當然,這個傳說在高格盧鐵騎的衝擊之下,早已伴著巨鷹嘴中跌落的陶笛隨風而逝了。想到這裏,阿羅掏出懷中的陶笛,忍不住放在嘴邊——卻隻是哽咽。風雪漸緊,鋪天蓋地的銀白像洪水一樣席卷著泰力士雪山*,最終,在寒冬流白裏還是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一 一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放在嘴邊哈了哈氣,狠狠地扯了扯她身上披著的熊皮,把自己裹得像個蹦蹦跳跳的兔子。她用手抓著阿羅的披風一角,生怕在這茫茫雪山上一個不留神就模糊了前方。這也並非危言聳聽,在泰力士雪山獨有的強暴風雪麵前,隻怕連岩石都會顯得弱不禁風。阿羅停下吹奏,回頭看了看瑟瑟發抖的一 一,遞給了她一小瓶乳白色液體。
“這是什麼?”一 一拿起小瓶子晃蕩了兩下問道。
“沸牛奶,”阿羅簡潔地說,“往眼睛裏滴兩滴,快到白地了。”
“白地?”從一 一的一臉茫然就似乎可以明白她大概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名。
“也叫‘白色之地’,是泰力士與額爾尼山脈之間的天然通道,”阿羅環顧著四周,“可能由於一望無際且過於平整,容易出現幻覺和眼睛病症。”
“那我們能繞開嗎?”
阿羅凝視著一 一的眼睛緩緩地說:“如果我們繞開這條路,繼續順著泰力士山脈走也要花上三五天,還要翻越高聳的額爾尼主峰......如果沒有充足的補給......我們繞不開的。運氣好的話,我們能在白地找到很多死掉的動物,甚至可能碰到過往的泛尼亞商隊。”
“那我們走吧!”一 一聽完阿羅的話,滿腦子裏想的都是香噴噴的肉味,她大概有點餓,也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要趕往茲蘭德驛站。
“但是......”阿羅頓了頓,卻沒有再接著說下去。他有些期待這兩個字被雪風刮走。一 一似乎也沒有在意,也許是因為她往眼睛裏滴了兩滴沸牛奶,感覺不太舒適。
白地並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以一種不知不覺地神秘步伐,悄悄繞到了他們的身後。當一 一發覺沿途的風景已不再是層疊的山巒時,她才驚醒似地回頭望去,而峰嶺早已化作濃灰色的隱約,取而代之的則是,如同阿羅所言的一望無際。她頓時覺得眼睛像有什麼東西跑進去了一樣,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她鬆開阿羅的披風,用雙手揉了揉眼睛。
“先停下。閉上眼睛,別去看那些雪,”阿羅厚重的聲音在一 一耳邊回響,“再拉著我的披風,不要鬆手。”
她點了點頭,伸手取下阿羅腰間掛著的小陶笛,閉上眼睛之後,放在嘴中吹奏了起來。
阿羅注視著她手指的每一次起伏,如鐵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一 一睜開眼睛停了下來,他才眨了眨眼,像是抖了抖睫毛上的雪花。
“泛尼亞船商聯盟的人定期會通過一次白地,在他們中流傳著一個關於白地的傳說,”阿羅用手拂去一 一鬥篷上的雪粒子接著說,“可能是因為有經驗的老冒險家都會把白地描述成一塊有著自我更新能力的神奇之地,加上一些巧合的事件,最終以訛傳訛,導致泛尼亞的商人大都認為白地之中藏著能夠吞噬雪山的怪物,他們每每經過這裏的時候,都會像這樣將木屑撒在白地入口的雪地裏,然後等待一柱香的時間用來檢驗怪物是否蘇醒。”說完,阿羅從腰包裏掏出一些木屑,順手一揮,它們便與那飛舞著的雪花便融合在了一起,徐徐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一 一撲哧一笑,睜開眼睛在雪原中找尋著它們的痕跡,她跑過去用手捏起一片木屑,朝著阿羅說:“怎麼可能會有......”她忽然停下不說了,轉而盯著腳下的厚雪,手中不慌不忙地撐開短弓。阿羅早已進入了戰備狀態,他雖然隻是靜靜地朝一 一走來,卻將腰間的細劍緊緊地握著,緊接著,他把手指放在胸前,朝她打了個手勢:戒備。
是的,是濃厚的呼吸聲,又像是好幾個懶漢在他們身旁有規律地打著酣一樣,可是雪原之上哪裏來的懶漢?白茫茫地四周空無一物,自然是安全有加,那麼問題也就出在腳下了。
一 一的反應顯然是正確的,但這並沒有什麼用。隨著一陣猛烈地震顫,地上所有的雪花和雪粒子都開始沸騰起來,阿羅扯著一 一的胳膊,強行跨出了幾步遠便失去了重心而雙雙摔倒。 更糟的事情還在後麵,他們身下的平原開始極速抬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把他們帶到了數十步的空中,平原頓時成為一個斜麵,就像整個世界正在逐漸顛覆一樣,危機之中阿羅將細劍連著劍鞘一起插入雪中,並用另一隻手死死扣著一 一,在高處慢慢地向下滑行。
但是這種方法也並非十分有效,因為身下的雪地不斷抬升,並形成新的斜麵,導致身後的雪塊形成劇烈的雪崩,不斷地朝他們奔襲而來。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失去平衡摔在雪中,然後被巨大的雪塊淹沒在波濤洶湧裏。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阿羅抽出背後的巨劍,橫著往斜麵上一扔,整個人飛快地跳了上去,接著拉起並抱住白浪中的一 一,躲過了一波猛撲之後,終於站穩了身形。
巨劍之下的雪原,在流動與奔襲之中逐漸透出淡藍色的暗影,四周的雪地也開始如水一般活躍起來,透明之中泛著白色的斑斕,仿佛置身於大海之中,身旁滾落的雪球早已變成了風卷的浪花。不過一 一沒有見過大海,她緊緊地披著阿羅縫製的熊皮披風,攥著拳頭縮在阿羅的懷中不敢張望,甚至連向阿羅提出對公主抱的抗議的勇氣都沒有了,任憑浪濤和咆哮。
也不知這樣的旅程還要持續多久,總之我們的一 一覺得十分單調了,她一個箭步就從阿羅的懷裏跳了下來,也許她已經適應了這海上航行一般的生活,她鼓起最大的勇氣睜開眼睛並蹲下身來,用手摸了摸極速從巨劍上擦過的......等等,水?她不禁大聲喊了出來,真的是水!她猛地環視四周,她驚奇地發現是活動的水!湛藍色的海洋席卷了雪原上的一切,哪怕身後巨浪滔天,也掩蓋不住一 一的狂喜。
“巨浪快要追上來了!”一 一緊張地扯著阿羅的衣角直跺腳,“加速航行!”她也沒有在意腳下隻不過是踩著一塊鐵片,就說得好像阿羅真的是船長一樣興奮,這大概就是她憧憬中的第一次航行了吧。
阿羅雖見巨浪逼近,但也不急不慢,從腰包裏掏出方才的木屑,輕輕地往深藍色的海水中撒了幾片,隨後而來的一陣顛簸,把他們的“鐵皮小船”抬升到了一個新高度,在穩穩地避開浪卷的同時繼續保持著勻速的前行。一 一見狀,似乎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眼裏閃爍著光芒,連忙從阿羅手中搶過裝著木屑的小布袋,也有樣學樣地往水中投放。隨後也如同之前一樣,從正下方噴出的水柱,將他們推往了一個新高度。
“你早就知道有這種奇特的事?”由於正在極速抬升中,她耳旁的風聲浪花聲幾乎掩蓋了一切,一 一隻好朝阿羅大聲喊。
“不,”劍士的聲音往往是極具穿透力的,像是低沉的吟唱,“隻是剛剛掌握的訣竅。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這白地雪原之下,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阿羅嚴肅地說,“我看到了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
一 一被阿羅這樣一嚇,手中的小布袋一下子就鬆了開來,一 一奮力一抓,但也隻抓到布袋的邊緣,反而將木屑包打翻,伴著強風,木屑飛舞在水麵之上,最後一 一能夠抓在手中的,隻有那麼一小片了。這自然還不是最糟的地方,緊接著地一陣驚濤駭浪將二人完全擊飛,白地雪原風雲突變,湛藍色的祥和轉為陰暗的灰,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拍打在二人身上,將他們卷出浪尖,又卷入深海......混亂的陰影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接近他們......
良久之後,當一 一覺察到手中奇癢並且驚醒過來的時候,她的濃濃睡意立馬被眼前的一幕驚得散去了:一座山嶽般的巨大烏龜矗立在她的麵前,巨大而濕滑的舌頭還在她的手中舔了舔,卷走了那最後一點木屑......一 一的尖叫聲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好歹是叫醒了一旁的阿羅,他睡眼惺忪轉而起身警戒的時候,也著實被這巨龜嚇了一大跳。二人對視一眼,似乎陷入了一個無法解決的死局。
不過這巨龜在咂咂嘴之後,仿佛意猶未盡,用鼻子在空氣中聞了聞,又漸漸閉上了雙眼。最後隨著一陣稀稀拉拉的流水聲,巨龜逐漸下沉,周圍的水流也逐漸停止,直到巨龜完全消失,白地終於回到原初的樣子,用手一摸,是雪,再一捏,還是雪。而那川流與浪花,就像二人共同做了個夢一般,到此戛然而止。
過了半晌一 一才回過神來,用自言自語的口吻向阿羅問:“你是從哪裏弄到這包木屑的?”
阿羅撓了撓腦袋,回答道:“我們在殺掉那兩頭熊之後,我在它們的洞穴裏找到的,我想應該是某個泛尼亞商人的吧。”
“原來是這樣,但我們並沒有找到商人的屍骨啊......算了,總不可能是那些笨熊隨身攜帶的吧,”一 一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撫摸著那熊皮披風又自問自答,“......那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辨不清方位了。”
阿羅沒有回答她,此時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 一身後不遠的某處。她也似乎從阿羅的眼神中讀出了點什麼,一邊在手中抽箭搭弓,一邊順著身後的某個方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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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由於已經走出了白地的緣故,在皚皚一片白雪之中零星出現了一些覆蓋著冰雪的山丘,仔細觀察其實還能發現一些半凹的山腰,其中裸露著的黝黑岩石在冰雪中黑白分明。對比度如此強烈的情況下,那半凹進去的淺淺洞窟,自然是藏不住躍動著的火苗。漫天白蝶的遮蔽讓那火光極其微弱,卻在阿羅和一 一的眼簾中連忽明忽暗都有著如此清晰的輪廓。他倆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朝著那星點走去,如果能夠碰上商隊自然是很棒的一件事。
不過隨著他倆越走越近,這種得救的念想仿佛也就愈來愈虛無縹緲,直到一 一完全看清山洞外圍散落著的物件時,一股莫名的恐慌悄悄地在她的心底遊走,而先前的希望,則是完全子虛烏有。她現在唯一期望的,恐怕隻是想要見到某種活物,她有點懼怕屍體,似乎並沒有從議廳的白刃戰中蘇醒過來。
當然,比起屍橫遍野,眼前的狀況自然是要好得多。破碎的四五個木箱子倒插在雪地中,還未被風雪所掩埋;淩亂的彩旗夾雜在木板的裂紋裏,不過也早已在冰寒中被撕出多道開口,幾乎難以辨清上麵繪製的圖案;甚至能看得見雪橇的一些部件散落在岩體之上,由於避開了風雪的直擊,才能夠勉強以僵硬的姿態裸露於視野。雖然這的確是有些亂糟糟,但幸好沒什麼人員傷亡,就連血跡都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