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來歲的孩子根本不肯安安靜靜地聽他的解釋,隻是肆意地哭鬧著要回家,讓少年忍不住惱火起來。他一手壓住季寧不斷踢騰的雙腿,一手壓住他掙動的肩頭,惡狠狠地道:“別鬧了,若不是我的阿黃死了我才不救你!”

他這聲叱罵倒真起了效果,季寧果然放棄了掙紮,隻是把臉埋在稻草裏嗚嗚地哭。少年見他老實下來,便鬆了手,繼續去削木薯。

等到飄著清香的木薯粥端過來時,季寧心中的恐懼便淡了下去。他一口咬住少年喂過來的勺子,雖然燙得眼淚汪汪,卻依然貪婪地把那口粥吞咽下去。

“好吃麼?”少年看著季寧狼狽的樣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季寧不斷點頭,眼巴巴地看著碗裏的粥。然而少年卻壞心地故意拿遠了一點,似笑非笑地道:“學阿黃叫一聲來聽聽。”

季寧不解地抬頭看著他,卻立刻避開了他令人心悸的藍色眼睛,半晌才低低地含混地叫了一聲:“哥哥。”

少年臉上戲謔的笑容消失了。他原本是想讓季寧學一聲狗叫,平複他失去阿黃的悲傷,然而這一聲“哥哥”卻出乎意料地打動了他的心弦,讓他不忍再逗弄麵前陷入傷痛和孤苦的孩子。於是他再度舀了一勺粥,吹涼了喂到季寧口中:“叫我明石哥哥。”

“明石哥哥……”季寧含著粥含糊地應了一聲,讓明石的心裏有些滿足。等到一碗木薯粥吃得幹幹淨淨,明石站起來打開門,回頭吩咐道:“乖乖趴著睡覺,我去給你再找點藥。”

說來也怪,那些混雜著綠色草汁的泥土果然有些效果,季寧背上的刀傷一點一點好起來。他趴在草鋪上,看著比自己大不了三四歲的明石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滿心欽佩:“明石哥哥好厲害,什麼都會做。”

“沒錢,什麼都得自己來。”明石此刻正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把從村莊廢墟裏撿來的刀片,又用木頭給它配了一個刀柄。

“那明石哥哥可以聽到石頭的說話嗎?”季寧指著屋角自己的寶貝盒子問。明石從村子的廢墟裏發現他的時候,垂死的孩子懷裏死死地護著一堆石子,讓明石忍不住將木盒和石子一起帶了回來,扔在屋角。

“不能。”十四歲的明石自詡已是成人,不屑於季寧如此幼稚的話語,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季寧垂下眼瞼,失望地應了一聲。下一刻,他又不甘心地說道:“明石哥哥,你可以讓我摸摸你的手麼?”

“幹什麼?”明石停下磨刀的動作,用手指試了試刀刃。

“我想看看你的過去。”季寧討好地笑著,“也不一定看得到,不過我想試試。你知道麼,我長大了是要做讀憶師的。”

明石懷疑地看著麵前的孩子,那樣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人的靈魂裏麵去。他輕吹了個口哨給自己壯了壯膽,伸出滿是汙漬的手去,口中毫不在意地道:“就一下,我看你能看出什麼來。”

季寧笑了,伸出自己的小手放在明石的掌心,閉上了眼睛。

“看到什麼了?”明石以最快的速度抽回手,戒備地問。

“我看見了一隻小黃狗。”季寧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閉著雙眼,仿佛竭力想要看清明石記憶深處的東西。

“哦,是阿黃,我撿來的。”明石隨口道。

“一個阿姨抱著它……”季寧的腦門上開始沁出了汗珠,顯見這種嚐試耗費了他不少精力,“那個阿姨……在給小黃狗喂奶……”

“別說了!”明石驀地大吼了一聲,把季寧嚇得睜開眼睛。“那個女人不是我娘,不準再提起她!”說著他猛地掀開門走了出去。

季寧怔怔地看著木門,不明白明石哥哥為什麼突然會發脾氣。他既然承認自己是冰族,那麼有一個冰族人的母親並不是羞恥的事情。何況那個冰族阿姨雖然同明石一樣衣衫敝舊,頭發蓬亂,但仍然掩不住奪目的美麗。

安靜地在草鋪上趴了許久,季寧也沒有等到明石回來。難道因為自己說錯了話,明石哥哥就不要自己了嗎?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漸漸占據了孩子的心,讓他咬牙忍著背上的傷痛翻身下床,兩個月來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簡陋的木棚。

“明石哥哥,明石哥哥……”季寧大聲地呼喊著,拖著虛弱的身體在沙灘上高一腳低一腳地奔走。淚水不知什麼時候爬滿了他的臉,在這個時候,明石哥哥已經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倚靠,否則孩子不知道在這孤絕的世界如何生存下去。

在沙灘的遠處,季寧第一次看見了家鄉的廢墟。燒得七零八落的村莊在連番大雨衝刷後,隻留下焦黑的碎片,仿佛一頭從空中摔落下來、粉身碎骨的妖魔。季寧膽怯地望了半天,終於沒有敢朝那邊走過去,即使他知道,明石常常去那廢墟中翻撿可以使用的東西。

最終季寧在一塊礁石後發現了明石,他欣喜若狂地朝明石奔跑過去,隨即跪倒在明石身邊痛得齜牙咧嘴。

然而明石隻是看著遠處的大海,不理他。

“明石哥哥,是我錯了,我不該想要看你的記憶。”季寧見他沉著臉不開口,小心翼翼地討好道。

“沒什麼,都是那個女人不好。”明石伸手拉了一把季寧,讓他可以坐在礁石上。

“她……真是你娘麼?”季寧怯生生地問。

“她和空桑人生了我,讓我長成這副雜種的樣子。”明石恨恨地一拳砸在礁石上,仿佛感覺不到痛,“原本我們一起在雜耍班子裏,她卻半途跟人跑了,在外麵又給人生了孩子,過了一年才獨自回來。我那時剛撿到阿黃,隻對阿黃好,不理她,她就討好我,給阿黃喂奶吃,我就準備原諒她了。誰知她又跑了,丟下我,丟下阿黃,阿黃就餓死了……這種下賤的女人,我才不認她做娘!”

這種刻骨的冷酷語氣讓一旁的季寧打了個寒戰,他無法理解一個母親為什麼會對自己的孩子這般無情。“明石哥哥……”季寧小心地碰了碰明石的手臂,問出自己一直擔心的那個問題:“你不會也拋下我走吧?”

明石轉頭看著季寧,孩子可憐巴巴的眼神讓他想起了當初在垃圾堆旁撿到阿黃時的情景,兩者都是那麼弱小得將他當作了唯一的救星。“你有親戚麼,我送你去他們那裏。”明石問道。

“我外公家在門州。”季寧忽然意識到什麼,拉扯住明石的袖子叫道,“我不去那裏,我要和明石哥哥在一起。”那樣疏遠的沒有見過兩次麵的親戚,在季寧心中實在不如這個有些凶巴巴卻照顧了他兩個月的少年來得親近。

“我來這裏,是等人的。”明石看著大海深處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季寧聲音尖銳地叫喊起來,“答應我,我也要去!”

“別鬧了!”明石不耐煩地大喝了一聲,將季寧嚇得再不敢出聲,隻是坐在礁石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他原本不是這般軟弱的孩子,然而驟然遭逢大變,給孩子心裏留下了極為慘痛的陰影,世界早在家園崩塌的一瞬間變得猙獰可怕。

“不哭了,我給你講故事吧。”明石見季寧哭得傷心,隻得放下聲氣安慰。

“我不聽你的故事,我剛才看見了,你的回憶都是黑色的!”正哭得痛快的孩子甩開了明石的手,口不擇言地將原本想守住的秘密都說了出來。

“都是黑色的嗎?”明石的眼神黯淡下來,“不,也有明亮的回憶呀。”他微笑著攬過季寧,讓他在礁石上坐得更穩一些,“我第一次看到雜耍表演的時候,就開心得要命,所以非拉著娘……那個女人加入雜耍班。”

伴著季寧抽抽噎噎的聲音,明石自顧自地講下去:“裘三叔是個侏儒,但他的舌頭力大無窮。他在舌尖上放上一根長杆,長杆頂端放上一張桌子,葛巾、岑萱兩個姐姐就能在桌子上表演雙人雜耍。淇夜是個鮫人,我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一邊身子是腿,一邊身子是半截魚尾,隻要他一開口,再遠的人都會被他的聲音吸引來看表演。羽邊大伯更厲害,他把一枚蠟燭燒化了,就能靠吹氣將一灘蠟油吹成一棵樹,越吹越高,都可以插到天上去了……”

“那你會什麼呢?”季寧聽得忘記了哭泣,好奇地追問。

“我啊,我的本事也不小。”明石藍色的眼睛仿佛把整個大海都融化在裏麵,發出熠熠的光輝,“我能夠順著羽邊大伯吹的蠟燭樹往上爬,爬到頂端了就撒著五彩的紙屑從上麵跳下來……”

“你不會摔下來嗎?”季寧擔憂地問。

“我的本事是師父教的。”明石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從未出現的溫暖,“那個時候,雜耍班的班主不肯收留我們,師父路過就教了我在空中行走的本事,才讓我們不至於餓死在街頭。師父是中州人,在雲荒上行蹤不定,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說著說著,他發現身邊再沒有聒噪的提問,轉過頭,發現季寧已經靠著自己睡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往常,季寧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跟著明石抓魚蝦、挖木薯。隻是他死活不肯告訴明石自己在門州的外公家地址,讓明石無法將他送離。然而明石眼中的焦灼卻越來越顯著,有一次季寧看到明石獨自站在齊膝深的海水裏,向著大海那頭奮力大呼:“為什麼你還不來,為什麼你還不來……”那個時候,季寧茫然地站在一旁,不明白明石如此強烈渴求的究竟是什麼。

終於有一天早晨醒來,季寧再也找不到明石。他尋遍了沙灘、樹林、山地、廢墟,卻再也找不到明石的一絲蹤跡。這個人的消失,就如同他的到來一般,沒有半點痕跡,隻剩下重陷入恐懼和孤獨的季寧,像他一樣踩在齊膝的海水中,對著大海深處喊道:“明石哥哥騙人,明石哥哥是壞蛋……”

海風吹過來了,闖進忘記插好的木門,將睡鋪上的稻草漫天卷起,襯托著遠處哭泣的孩子的背影。與此同時,就在這個孩子身後的千裏之外,清越元年的雲荒大陸再次經曆了王朝更迭的變動。天祈王朝的統治如同散亂的稻草一樣瓦解,蒼平王朝再度將統治中心從越京遷往伽藍帝都。而雲荒大陸漫長的海岸線,也將打破數百年來禁海令勉強維持的和平,將海中滋養的仇恨圍繞著整個大陸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