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憶師?”季寧歡喜地笑了起來,“我喜歡這個名字,叔叔你懂得真多。”他眼看著路銘再度疲憊地閉上眼睛,便從盒子裏挑出一塊白色的石子放在路銘手心裏,“我最喜歡這塊石頭了,它發出大海深處鮫人的歌聲,能讓人睡覺時做出美麗的夢。”
“睡覺”兩個字明顯刺激了路銘,他霍地睜開了眼睛——以他現在的身體,這樣一睡,恐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再使不出力氣來,微弱道:“小兄弟,你幫我把那個褡褳打開好麼?”
“好。”季寧答應著,解開了褡褳,發現裏麵除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幾個金銖,便是一個蛇皮小匣,匣子裏是幾粒色彩黯淡的蠟丸。
“這些蠟丸,你幫我收著好麼?”路銘喘了幾口氣,鄭重地看著孩子惶惑的眼睛,“若有機會,幫我送到越京兵部員外郎玄林大人那裏,越快越好,就說是路銘以死換來的。”他一口氣說了這些,心頭的淒涼越來越深重——自己臨死之前,居然不得不把這樣關係到整個空桑命運的東西托付給一個十歲的孩子。
“叔叔……”季寧清脆的童音低沉下來,帶著孩子的悲傷,“叔叔你要死了麼?”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記著剛才叔叔說的話……”腿上的麻痹已漸漸蔓延到腰間,路銘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挪動一步,而生命,又能支撐幾時呢?
“我會記得的。”季寧伸出小手,將那幾粒蠟丸撿起來,放到自己收藏石子的木盒裏。光澤喑啞的蠟丸和石子混雜在一起,居然一下子難以分辨。
“好孩子,快走吧,不要再來看我了。”路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放棄了抵抗強烈的眩暈,“我困了,你讓我好好睡一覺。”在無邊的大海裏泅遊了三天,又在傷痛高熱下掙紮了四天,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撐持不下去了。
季寧見路銘果真閉上眼睛不再理睬自己,便抱著自己的寶貝盒子站起來。他有些不舍地看著猶自躺在路銘掌心的白色石子,終於下定決心把它留在路銘手中,自己轉身走開了。
雖然很大方地將那粒會唱歌的石頭送給了路銘,季寧還是下決心再找一粒同樣的寶貝。白川郡南岸有著漫長的海岸線,想要再找尋一粒來自大海深處、帶著鮫人歌聲的石子,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這一次在海灘上找了大半天,季寧還是沒有找到新的會唱歌的石頭。看著遠處村莊裏嫋嫋升起的炊煙,季寧知道自己該回家吃飯了,否則被爹爹發現自己從書房裏偷跑出來撿石頭,屁股上又要挨上幾巴掌。
沿著沙灘旁的山路,季寧在回家的半途又看見了那個叫做路銘的異鄉人。他依然斜靠著那塊礁石沉睡,仿佛自季寧離開就不曾變換過姿勢。就在季寧收回視線打算老老實實回家的時候,季寧驀地發現遠處的海麵上出現了一支船隊。
由於天祈王朝的禁海令,空桑百姓不得出海,冰族不得登陸,所有與雲荒大陸貿易的外洋商人必須憑借官府的路憑在葉城、交城等幾個指定港口上岸,因此季寧雖然在海邊生長了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從大海那頭駛來的大船。孩子強烈的好奇心立刻蓋過了父親巴掌的威脅,他快步朝山下奔得近了些,躲在一塊岩石後向海邊張望。
神秘的船隊越來越近,終於在海邊停靠,從船上陸陸續續下來了百來個身穿戰甲,手持兵刃的士兵。他們一律有著藍如海水的眼睛,金線一般的頭發,就算季寧從來沒有見過冰族人,此刻也一下子就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想起自幼被教導的關於空桑人和冰族人的世代冤仇,季寧的心裏湧起了不祥的預感。他努力屏住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這些冰族人的舉動,發現最後下船的,竟然是一個身穿長袍,頭戴白色風帷帽的女子。雖然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從那些冰族士兵對她的恭敬程度,就連季寧也能猜到她是這支船隊的領袖。
“稟告巫姑,我們發現那個奸細了!”四散的士兵們對沙灘的搜尋終於有了結果,連忙向那個白袍女子稟告。被稱為巫姑的女子哼了一聲,快步隨著士兵們朝前方走去。
季寧順著他們的方向望過去,不由伸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此刻被幾個冰族士兵從地上硬拽起來,壓跪在一眾冰族人麵前的,正是路銘。
“東西找到了嗎?”見巫姑隻是冷冷地站著不開口,領隊的冰族將領問道。
“稟大人,我們搜遍了他全身和附近的沙灘,沒有發現圖紙。”一個士兵回答。
“路銘,你把東西藏到哪裏去了?”冰族將軍托起路銘低垂的頭,耐下性子問道。
路銘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又閉上了雙目,沒有開口。
啪——冰族將軍一個耳光將路銘打倒在地上,恨聲道:“你也知道那圖紙有多重要,你不說,我有的是法子撬開你的嘴!”說完,他一偏頭,幾個士兵便一把將路銘架起,毫不留情地朝虛弱的人踢打起來。
聽著士兵毆打的聲音和路銘微弱的呻吟,巫姑轉過頭去,查看著沙灘上的腳印。過了一會,她示意士兵們停止拳腳,走到路銘麵前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將圖紙交給附近的村民了。不過看他們對你也沒什麼感恩戴德之情,想必還沒有意識到那些圖紙的重要性——如此說來,圖紙定然還在附近的村莊裏。”
路銘顫抖著手臂支起身體,仰頭看著風帷帽下巫姑沉毅的眼睛,低聲道:“你殺了我吧……”說著血就從他的口中湧出來,身子一歪倒在沙灘上。
“我們怎麼會舍得殺了你呢,星尊帝的血裔、欺騙我們的空桑人?”巫姑取出一粒藥丸,示意士兵塞進路銘的喉嚨,看著他重新蘇醒。她冷笑著彎下腰,對不住咯血的人溫柔地道,“你不會死,你隻會——生不如死。”
直起身子,巫姑迅速地對一眾冰族士兵下令:“將這個空桑奸細帶回船上,別讓他死了。你們其餘的人,把附近的村子都搜查一遍,若是找不到圖紙,就斬草除根,確保空桑人也得不到!”
斬草除根。就算季寧還是個孩子,他也意識到了從這個明豔女子口中吐出的是怎樣殘酷的命令。他抖著身子不斷向身後的山路靠近,最終撒開腿腳拚命朝村子裏跑去。
“爹,娘,快跑啊,冰族人殺來了!”季寧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了起來,隻望自己能從小路趕超到那些冰族士兵的前麵。然而他還沒有跑到村口,就看見原本細細的炊煙已變成了漫天的火光,哭喊聲如同失去蜂巢的群蜂一樣呼嘯著撲麵而來。
“爹!娘!”孩子無措地大哭起來,一時也不知躲避,竟懵懵懂懂地朝村裏鑽了進去。他顧不得倒在路邊的村民屍體,隻是哭著朝自家大門方向跑去,冷不防對麵幾個冰族士兵從台階上衝下,那銳利的目光讓季寧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想也不想反身就跑,後背卻驀地一涼一痛,想必是被利刃砍中了。
帶著奔跑的餘勢和刀刃的衝力,季寧竟一口氣跑了十幾步才不支摔倒。懷裏的木盒子摔了出來,襯在一旁的火光中分外荏弱,季寧在黑暗襲來的前夕,伸手將散落的盒子石子都攬在懷裏,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覺。
劇烈的疼痛如同一隻吸附在身上的毒蠍子,無論他怎樣哭喊扭動都無法掙脫。季寧在無邊的夢魘裏浮浮沉沉,仿佛能看見自己向上伸出的求助的雙臂,卻始終無法真正醒來。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自己後背上灑上了清涼的水,雖然不能緩解疼痛卻讓高熱的身體獲得了一絲慰藉。“娘……”昏迷中的孩子下意識地呼喚著,卻又驀地意識到爹娘早已倒在了自家的庭院中,再也無法起來照顧他。這個認知讓季寧的心猛一抽搐,他惶恐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入眼的是一堆稻草,鋪在簡陋的木板上,便成了床和被褥。遠處波濤的聲音陣陣傳來,讓季寧因為熟悉而微微心安。然而後背的傷實在痛得厲害,讓他沒有力氣仰起頭看頭頂粗粗搭就的小草棚,隻能繼續趴在草鋪上,斷斷續續地呻吟。
等了一陣子,沒有人出現,而背上的傷口似乎更加疼痛難忍,季寧幹脆大聲哭了起來,嘴裏不斷地喊著:“爹……娘……於伯……你們在哪裏……”
“有力氣哭,不如省點力氣養傷。”一個聲音從草棚門口傳來,是剛剛經過變聲期的少年的聲音,悶而硬,仿佛兩塊岩石在敲擊。
季寧被這一聲嚇得止住了哭泣,他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看見一個少年逆著陽光站在門邊,手裏還提著一把從地裏挖出來的帶莖的木薯,顯然剛才是出去找吃的了。海麵的陽光從他身後射過來,讓少年暗色的身影染上一層金邊。
“別哭了,醒過來就死不了了。”見季寧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少年走進屋裏,似乎不太習慣地安慰了一句。然後他坐在地上,拿起一把小刀開始削木薯皮。
季寧帶著懼怕地打量著不遠處冷硬的少年,把一聲“哥哥”硬生生地憋在喉嚨裏。盡管他知道是這個少年救了他的命,可那樣強勢的帶著些凶惡的口氣讓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季寧無法親近。他隻是看著他身上敝舊的衣服,手上的繭子,看著他略有些蓬亂的頭發於黑色中透出幽藍的光澤,這種發色——是玄之一族還是藍之一族的特征,季寧一時分辨不清。
見季寧不住怯生生地打量著自己,少年有些不耐煩地停下手裏的活抬起頭來:“閉上眼睛睡覺,該吃飯的時候我會叫你。”
他這樣一抬頭讓季寧看清了他的臉,原本英俊的麵容卻讓季寧在一瞬間肝膽俱裂,差點沒有再度大哭起來。原來在少年抬起的睫毛下,竟有一雙藍色的眸子,像最晴朗的日子裏大海的顏色,也像他昏倒前最後的記憶——一雙雙閃爍著殺氣的藍色眼睛,給他的家帶來滅頂之災,無情地剝奪了他的所有。
看著孩子在一瞬間顫抖得不成樣子,少年有些驚異地走上一步,下一刻卻聽見季寧聲嘶力竭的喊聲:“別過來,別殺我……我要我娘,嗚……”
“是冰族人燒了你們村子吧。”少年站在原地,帶著些不屑地看著草鋪上顫抖哭泣的孩子,終於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不錯,我也是冰族人。”
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季寧於絕大的恐懼中竟生出一股力氣,撐起身子就站了起來:“我不在這裏,我要回家……”
“你的家早燒光了。”少年走上來,不由分說將季寧抱起,重新放置在草鋪上趴下,小心不讓孩子碰觸到背上剛剛結痂的傷口,“我看過了,你們全村就你一個人活著,幸好那刀口砍得不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