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解封(2 / 3)

風梧跪在地上,仿佛沒有看見周圍逼近的危險,隻是伸手將母親淩亂的衣服整理好,擦去她滿麵的灰塵和淚水。他的沉靜讓遠處的季寧也忍不住擔心起來,他無法想像這對母子落在這群暴民手中,會得到怎樣悲慘的死亡。眼看四月已將水華護在身後,季寧快步撥開圍觀之人離開,打算請求玄林派人過來平息這場暴行。作為一個不問世事的讀憶師,這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

然而就在季寧剛剛跑出人群之時,他猛地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淒厲的長嘯,緊接著,如同一串炸雷落入人群,方才還嬉笑著看熱鬧的人們立時驚恐地尖叫奔逃。

季寧大吃一驚,立時停下回頭觀望,卻見風梧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雪亮的長劍,揚起處便帶起一片血花,而方才侮辱他們母子的暴民都已橫屍在他的腳下。少年原本金色的眼眸此刻如同被血色浸染,竟然透出了詭異的紅光,讓每一個麵對他淩厲眼神的人都心神俱碎,仿佛麵對的乃是殺戮之神。

“不用等冰族人,我現在就殺了你們!”風梧冷笑了一聲,揮動著手中的長劍繼續朝奔逃的人群劈去,“我忍了你們這麼多年了,你們這群殘忍愚昧的畜生,早就該死!”

季寧愣在原地,盡管他知道風梧自幼被視為家族的野種,受盡歧視欺淩,卻想不到少年的心中埋藏了這麼深的恨意,而他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力量讓這種仇恨可怕了百倍。此刻他站在原地,看著風梧瘋了一般砍殺著麵前的人群,毫不在意聚集過來的交城守軍的圍攻阻撓,讓人仿佛置身於異族廟宇所繪的修羅場中,殘酷得已脫離了真實,直想懷疑隻是個夢境。

鮮血和肢體如同暴雨一般落下,滿目的血紅讓季寧猛地醒悟過來水華和四月正在人群之中。他推搡著奔逃的人群逆流而上,想要保護兩個女孩不受利刃的傷害,卻發現風梧的動作猛地凝固了,就仿佛嗜殺的破壞神遇見了他孿生的姊妹創造神,摧毀一切的岩漿都在那創造萬物的溫婉博大的海水裏凝結成了山脈和陸地。

是水華緊緊地抱住了風梧的腰,用她黯淡無光的雙眸對上了風梧血紅的眼睛。她雪白的麵頰上濺上了幾個血點,分外刺目,然而她的全身卻散發出銀色的溫柔的光輝,讓季寧想起她日常供奉的創造神神像,似乎是供奉得久了,神像的光輝便一點一滴浸染了她的身軀。

風梧仿佛被閃電擊中一般低下頭看著水華,沒有料到這個眼盲的女孩子竟能鑽過自己劍網製止住自己的行動。他眼中的紅色光芒漸漸褪去,麵上的猙獰之色也逐漸消失,等他終於反應過來將水華推開時,方才圍觀的眾人已奔逃得幹幹淨淨。

“風梧住手,還是先照顧你的母親吧。”族長的聲音忽然清清楚楚地傳來,將風梧和季寧等人的視線重新牽回地上蜷縮的婦人身上,看見族長正彎下腰,想要將婦人攙扶起來。

“你現在想要救人,可我們母子被族人欺壓刁難的時候,你又何曾救過我們?”風梧平舉著長劍,憎惡地看著族長。

“那是我的錯。”族長毫不回避地看著風梧的眼睛,“可我現在相信了,你是路銘的兒子,你也是我們皇族複興的希望,因為,我從你身上看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

“帝王之血不是已經斷絕了麼?”風梧冷笑起來,“我這個連入族譜都不配的野種,又哪裏會有帝王之血?”

“帝王之血隻是暫時消失,卻永遠不會中斷。”族長微笑道,“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現在的蒼平朝隻是帝王之血尚未出現之時的過渡時期,雲荒大地終歸要由帝王之血的傳人憑借皇天後土兩枚神戒統治,這是星尊大帝定下的規矩,如同日月星辰一樣,無法改變。而你,就是未來新朝的主人。”

“你騙我。”風梧怒道。

“你今日殺了這麼多人,交城是呆不下去了,還是到其他地方去吧。”族長背過身,對風梧手中滴血的兵刃視而不見,“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不是騙你。”

“我自然是要走的,我恨這個地方所有的人。”說到這裏,風梧忽然轉頭對一旁照顧自己母親的水華四月補充了一句:“不包括你們。”

“你走吧,否則我爹爹肯定會治你的罪。”水華靜靜地道,“你的母親我會接到我家裏住,再不讓別人欺負她。”

“謝謝你,我記住了你的名字叫水華。”風梧看著仍舊人事不知的母親,狠下心道,“那我走了,等我母親醒來你告訴她,我的劍術已經練成了,終有一天我會讓她為我驕傲。”說著,轉身就走。

“等等。”水華忽然像想起什麼,脫口叫道。

“什麼?”少年趕緊轉回身,專注地看著水華。

“你以後……要做一個好人。”水華嚴肅地道,這種嚴肅的神情若是平時出現在這略顯稚嫩的臉上,定然會引人竊笑,然而這一刻,所有的人都靜默了。

“好。”風梧回答得很是幹脆,凝視了水華一陣,見她再沒有什麼話,終於轉身而去。

水華凝神聽著他遠去的腳步,忽然顫抖著跌坐在地上,正被季寧一把扶住。“水華……”季寧感受著女孩子壓抑不住的恐懼,歎息般地呼喚了一聲,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若是方才風梧真的傷害了她,他知道自己會那麼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從而放棄掉他作為一個讀憶師奉行了若幹年的明哲保身原則。

那天晚上,季寧獨自來到總督府最深處的明樓前。這座兩層樓高的用藍色琉璃瓦搭成的建築在磁黑的天空下發著幽靜的光。季寧從樓側的樓梯上去,推開了虛掩的二樓靜室的門。

夜已經很深了,府中所有人在經曆了白天的忙亂後,都沉沉地陷入了睡眠,此刻的靜室裏隻有月光煦煦地照在供桌前的蒲團上。季寧跨過門檻走進去,平視著桌案上那尊小小的白柳木雕刻的創造神神像,記得這個神像還是水華專程從帝都的舊居中帶來供奉,說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神聖非常。此刻季寧看著那手持蓮花,神態安詳的女神,隻覺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也漸漸剔透起來,讓他可以把這些年經曆過的一切全都清楚地想起。

然而,他想得最多的,還是白日裏在交城廣場上看到的一幕幕。他想起樂綠夫人臨別時的無奈,想起水華為傷患上藥時的安詳,想起災民們施暴時失控的狂熱,想起風梧揮劍時絕望的憤怒……這一日經曆的一切,仿佛比他記憶裏的全部都震顫著他的心靈,讓他忽然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看破一切的豁達。就像現在他站在月光裏,讀憶師的靈覺延伸著觸碰萬物,而萬物也似乎有了回應一般讓他的心更加靜謐安詳,這種感覺讓他知道自己的靈力又提高了一層。

“神啊,我已經準備好了。”季寧看著垂目微笑的神像,心頭默默地祝禱著,跪在了蒲團上,“我已經知道了慈悲的偉大,知道了仇恨的可怕,知道了執見的愚昧,就讓我迎接我一直在逃避的考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