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抬起雙臂,季寧的手指按在了後腦被金針封印的地方。當年究竟封印了什麼樣的記憶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封印的初衷卻已事先寫下,讓他知道那些記憶是自己當時無法克服的心魔。不過現在,季寧有了相當的自信可以抵禦掉那段記憶帶來的一切震撼,而且他也深知,要到達讀憶師與萬物自由溝通的最高境界,這一關遲早要麵對。
手指觸摸到深入腦中的金針的針尾,季寧一咬牙,將那深藏體內數年之久的金針拔了出來,後腦處的抽痛霎時擴散開來,讓他撐不住伏倒在蒲團上。
金針在月光裏發著光,仿佛一句淡淡的冷嘲。季寧閉上眼睛伏著不動,適應著突如其來的暈眩,然而漸漸地,隨著記憶的清晰,他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頭也越垂越低,幾乎要埋進胸前。終於,他低低地從喉嚨裏呻喚了一聲,猛地抬頭看著供桌上的神像,看到神像微闔的眼中滿是悲憫。
回到自己房內,季寧開始收拾行李,卻發現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他咬牙揮去腦中不斷升起的記憶,隻專心整理衣物,甚至沒有留心水華來到了他的房中。
“哥哥,你要去哪裏?”水華扶著門,澀澀地問道。
“我要回家鄉去看看,離開那麼多年,也該去父母的墳上祭拜一下。”季寧依舊埋著頭道。
“哥哥,你以前是不會欺瞞我的。”女孩涼涼的聲音傳過來,刺得季寧猛地打了一個冷戰。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艱澀道:“我解開了記憶的封印,我要為路銘討回公道,懲罰那些心狠手辣的冰族人。”
“你終於記起了自己的仇恨麼?”水華歎息了一聲,“雲荒的萬物都是創造神的兒女,他們之間本就互有對錯。”
“可我有什麼錯,我的父母親人又有什麼錯?”季寧失控地吼了一聲,隨即努力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盡量平靜地道,“我知道你是對的,所以我才以為自己能寬容過去的一切。可是當我真正解開了封印,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你永遠無法忍受,有些仇恨你永遠無法忘卻。”
“可是這樣的你,是無法做一個讀憶師的啊。”水華喃喃地道。
“我現在並不在乎能否做一個讀憶師了,我隻在乎怎麼消滅冰族人,為路銘報仇,為靄亭報仇,為我自己和那些曾經和我一樣的孩子們報仇。”季寧的喉嚨有些哽咽,讓他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調。
“究竟是怎樣的經曆,哥哥你能告訴我嗎?”水華關切地問道。
“坐下吧。”季寧扶著水華坐在窗前,沉默了一會,他並不願意將那些悲慘的過往顯示到人前,然而水華卻似乎是不同的。她那聆聽時的神情讓他想起昨夜一直對視的創造神的麵容,那種雍容博大仿佛清涼的風,可以讓那些燒灼的痛楚稍稍平複。
“我的家原本在白川郡南岸嘉塘村,也算是富裕人家。然而為了路銘的叛逃,冰族人殺死了全村的人,放火燒毀了我的家鄉。我那時隻有十歲,也被砍了一刀,幸得有人救治,才沒有喪命。”
“一直在折磨哥哥的舊傷,就是這個時候留下的麼?”水華同情地問。
季寧點了點頭,才想起水華看不見,便出聲道:“一部分是,不過比起後麵的事情,我有一段時間寧可那個時候就死掉。”他頓了頓,似乎不願意再往下回想,半晌才繼續道:“救我的人走了以後,我一個人留在村莊的廢墟上,每天靠挖地裏的木薯為生。直到有一天,幾個流落在大陸上的冰族散兵發現了我,將我捉了去為他們覓食做飯。我幾次想要逃跑,都被他們抓住狠打。我那時隻有十歲,又重傷初愈,一次幾乎被他們活活打死,扔在半路。
“路上的行人見我臥在道旁,以為我是乞丐,便紛紛扔了些銅子銀角。那幾個冰族人隱匿在一旁,卻由此發現了謀生之道,救活我之後四處偷竊空桑小孩,逼迫他們上街乞討,若是討不夠他們規定的數目便挨打挨餓。那個時候我們常常又痛又冷地蜷縮著擠在一起,看著那幾個冰族人圍著火堆喝酒吃肉,隻覺得地獄裏的厲鬼無不就是那種藍色眼睛的模樣……”
“難道沒有官府管一管麼?我記得冰族是不能在大陸上自由通行的。”水華聽季寧語調低沉,忍不住問道。
“他們行蹤小心,一心隻想賺夠了錢好買船出海,因此官府並未留意。有一個孩子實在受不了了,在大街上抱住一個行人的腿大哭救命,卻因為說得過於含糊而沒能引起注意,反倒被那幾個冰族人抓回來,當著我們的麵活活打死了……從此以後,再沒有孩子敢反抗逃離……”
“哥哥……”水華伸出手,握住了季寧冰冷的手,“原來哥哥吃了這麼多苦……”
“我那時雖然也被他們打得怕了,心裏卻始終盤算著怎麼逃跑。終於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卻又裝作無心地說門州是白川郡的大城市,乞討的話應該收獲更大。然後就等死一般等著他們的回應,生怕他們看出我的圖謀。天幸他們買船出海之心太甚,竟然同意了我的提議,果真帶著我們去到門州。”
“哥哥是有親人在那裏麼?”水華聽到這裏,已然猜出了季寧的意圖。
“我外公家就在門州。”季寧說到這裏,終於像把憋在心裏的那口氣喘了出來,“我那時根本記不清外公家的住址,隻依稀記得他家大門口的兩隻石獅子,隻得專找大戶人家上門去乞討,也不知被看門的狗咬傷了多少回。不過天可憐見,就在那些冰族人打算離開門州的前夕,我終於找到了外公和舅舅,脫離了那個深陷我兩年多的苦海……”季寧說到這裏,抽回了被水華握住的手,生怕被女孩看到他記憶中那些不堪的軟弱和痛苦。他的敘述到這裏似乎已頗輕鬆,然而他此刻腦海裏映出的卻是自己渾身是傷倒在台階前,舅舅用懷疑而嫌惡的眼光打量著報出名字身份的自己——也難怪,在經曆了長達兩年的饑餓和折磨後,十二歲的他甚至看上去比十歲時還要瘦弱矮小。以至於他後來雖然在外公家裏養好了身體,記憶深處那夢魘般的經曆卻無法忘卻,由此引出的自卑和封閉更是他擺脫不了的陰影。由於獲救後幾日內神思恍惚,等他終於哭著說出那幾個冰族人的藏身地點時,官府的捕快已是無功而返,讓他下意識地害怕那些人還會再度出現,像對付那個求救的孩子一般對待自己。這種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敏感到了最後,他不得不用金針封印住這段不堪的往事,才能維係作為一個讀憶師應該具備的通徹和空靈。
“哥哥,”水華靠過去,依偎著他的手臂,“我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忘記這些痛苦的過去……”
“我忘不了,也不想再忘記。”冰寒的光在讀憶師眼中閃爍,“我這次明白了,或許我的使命並非做一個讀憶師,而是另外更重要的事情。”不著痕跡地抽身站起來,季寧走回整理的行裝前,“我今天就出發,我要知道路銘托付給我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