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鳥靈
暮色像一匹薄紗披下來,將整個空寂之山籠罩,而原本寂靜的山脈,也開始湧動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無聲無息,卻如同最凜冽的寒意浸透人的每一個毛孔,收縮心髒和血脈。
季寧躲在山洞邊緣一個狹小的石縫裏,撐開路銘的衣袍遮住全身,鼻中漸漸習慣了那件衣袍上層層疊疊的血腥之氣,耳中充斥的全是自己心跳的砰砰聲。他無法確定,如果鳥靈們真的發現了自己,那太史閣令憑上殘存的一點靈力究竟能否保全自己的性命。
遠處漸漸傳來羽翅撲簌的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令人驚駭。季寧什麼都無法看見,卻忍不住用聽力去判斷鳥靈的數量,少說也有十幾隻。雖然沒有真正見過鳥靈,但聯想起書籍中繪畫的鳥靈圖像,季寧隻覺心髒都要跳出胸腔。他隻能緊緊地咬住嘴唇,才能避免發出牙齒相擊的聲音。
羽翅撲騰的聲音驀地接近,陸續傳來落地的聲響,下一刻,鳥靈們已然擠擠挨挨地走入了這個山洞,來享受他們例行的點心。
“咦,今天這個血食居然沒穿衣服!醍醐,我記得你昨天臨走時不是給他披上了嗎?難道有人來過了?”一個尖厲的聲音驀地從唧唧喳喳的喧鬧中高亢地響起,將季寧幾乎嚇得魂飛魄散。看來,他們還是太低估了這群惡魔的智慧和觀察力。
“我昨天都快被那個貪吃的巧巧給氣死了,哪裏還有心情管閑事?”另一隻鳥靈憤憤地回答,想必就是那個醍醐了,“我告訴你們,今天誰都不許跟老子搶!”這個回答,讓季寧暗歎僥幸,隻覺背上涼颼颼的已經滿是冷汗。
“誰讓你不喜歡吃滿山的靈魂,偏偏要吃血肉?”先前的鳥靈嘀咕了一句,忽然驚訝地叫道,“今天怎麼沒見巧巧來?”
“不知道,一整天都沒見它了。”其他鳥靈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著,“它不會像以前那些家夥一樣失蹤了吧?”
“那些個饞嘴的家夥,也不知飛到哪裏打野食去了!”醍醐恨恨地罵了一句,“老子餓死了,先吃了!——雲生,你幹什麼拉著我?”
“醍醐你又這麼急,今天斷斷不能讓你先下口,否則這個血食又讓你一下子就啄死了!”叫做雲生的鳥靈大聲道,“血食要活著的時候吃起來味道才好,等大家先嚐了鮮,才能輪到你。”
“老子愛吃哪裏你管不著——想打架麼?”醍醐怒道,接下來便是一陣羽毛撲動的嘈雜聲音。
“算啦算啦,若是被恒露姐姐知道你們打架,大家都要受罰。”有鳥靈出來打圓場,“一起吃好了!”
撲啄的聲音漸漸平息,連呼哧喘氣的聲音也被鳥靈們歡快的爭奪聲音掩蓋過去:
“手臂上的肉最好吃,留一點給我!”
“哎呀你不要先啄胸脯,萬一死了血就凝固了!”
“嗬,居然還敢用眼睛瞪我們,不知道我最喜歡吃活人眼珠嗎?”
……
撕扯和吞咽的聲音中,漸漸傳來路銘越來越大聲的慘叫呻吟和鐵鏈的頻繁碰撞,雖然顧忌著季寧而拚命壓製,仍然如同千萬條毒蛇透過遮蔽鑽進聽者的耳朵,啃噬著他的意誌。季寧恨不得用手臂堵住自己的雙耳,不要再聽見這場惡魔的盛宴,卻緊緊咬著嘴唇不敢稍動,滿嘴都是血鏽的味道。
眼淚忍受不住地從季寧的雙眼中滾滾而落,光是在一旁聆聽就已經讓他如同身處地獄,那那個身受其苦的人又是怎樣痛不欲生,何況這種場麵日複一日,已經持續了五六千個日日夜夜!冰族人啊,你們是何等殘忍,居然想得出這樣惡毒的懲罰,讓人連死亡都覺得是無上的慈悲。
不知不覺中,季寧的手指已經深深地扣入身下的泥土中,似乎隻有指尖的疼痛才可以提醒他保持清醒。每一秒鍾都如同一萬年那麼長,讓季寧懷疑再多聽一會,他的神誌就會完全崩潰。
終於,就仿佛宇宙到了存在的盡頭,掙紮和痛呼之聲漸漸微弱下去,讓季寧抽痛的心最後狠狠地沉下,連指甲的斷裂也沒有感覺到——路銘,已經斷了氣。
“真是寶貝,明天又能自動複活,永遠也吃不完。”一個鳥靈意猶未盡地打著飽嗝,感歎道。
“那當然,否則恒露姐姐怎麼會接受了冰族人的條件。”叫做雲生的鳥靈舔了舔嘴唇,“不過害我每次看到沙漠上那些冰族人時都幹流口水,卻又得忍著不能下手。”
“是啊,特別是那個長得最俊俏的冰族人,想必滋味是很好的……醍醐,你今天怎麼又不給這個血食穿衣服了?你還沒吃夠嗎?”
“我突然發現,不穿衣服更方便我們吃啊。”醍醐也笑了起來,妖魔的笑聲在季寧耳中醜惡不堪,卻不得不慶幸沒有鳥靈會來掀起丟在山洞角落裏的衣袍。
“你現在才發現?醍醐,你真是個白癡。”鳥靈們說笑著,陸續走出洞外,騰空飛去。
一直到周圍已經寂靜了很久,季寧偷偷掀開了遮蔽的衣袍,才發現身下的岩石和泥土被自己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他僵硬地站起來走到路銘所在的洞壁前,驀地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才止住了立時就要爆發的悲痛叫喊。
此刻,他的眼前,已經沒有路銘,隻有一具被鐵鏈鎖在洞壁上的白骨。
非常幹淨的白骨,連血滴都被鳥靈的尖舌舔得幹幹淨淨,在幽暗的夜色中發出怵目的光。然而在肋骨環繞的胸腔內,卻仍然保留著一顆完整的心髒,輕微地在一無所有的胸腔內跳動。心髒正中嵌著一顆白色的珠子,晶瑩的光在珠麵上流轉,輕盈如雲,仿佛把生氣透過包裹它的肌肉血管一層層地擴散而去。
記起路銘的吩咐,季寧含著淚伸出手,摘下了這顆仍舊跳動的心髒。他的手掌感受到心髒的柔軟和溫度,就像路銘還未死去。狠狠心,季寧取出防身的小刀,剖進那顆鮮紅的心髒,挖出了裏麵鑲嵌的白色珠子——非常瑩潤的珠子,連一點血跡都不曾沾染。
仿佛脫離了供給血液和生命的依靠,殘缺的心髒在一瞬間黯淡枯萎下去,皺縮、幹癟,最終化為一堆塵土,混入了空寂之山的泥土中。
季寧知道,路銘是再也活不回來了。他的生命,終結在自己的手中。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身後的寂靜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尖利、扭曲、帶著刺入人心的恐懼和厭惡,那,是惡魔的聲音。
季寧驚恐地轉過身,下意識地將小刀護在胸前,在這一瞬間,他心中湧過的竟然是“自殺”這個念頭。
眼前是一張典型的鳥靈的麵孔:慘白如雪的膚色,黑而深的雙瞳,鮮紅的嘴唇邊還殘留著方才食人留下的血跡,讓整張臉在身後黑色羽翅的襯托下更加陰森而邪惡。它冷冷地看著麵前驚惶失措的季寧,後者受不了這種帶著獵食意味的殘酷注視,後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路銘的屍骨上。
“你來空寂之山做什麼?取不死珠?”鳥靈看著季寧,冷笑道,“我一開始便知道那堆衣服下麵藏了人,隻是好奇你究竟要幹什麼,才沒有揭穿你。”
“我來,是為了取山頂的泉水去救人。”季寧好不容易可以說出話來。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吧?居然敢冒死跑到空寂之山來。”鳥靈見季寧點頭,正要再說什麼,身後的黑暗中卻再度冒出一個尖厲的聲音:“醍醐,見一麵分一半,這個血食我也有份!”
醍醐,原來麵前這個鳥靈就是醍醐!季寧剛有些慶幸,冷不防醍醐的身後轉出一隻同樣的鳥靈來,貪婪地笑道:“怪不得你落在後麵,醍醐,你可不能吃獨食啊。”
“雲生?”醍醐皺著眉頭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同伴,又看了看麵色慘白的季寧,忽而笑道,“好啊,既然你來了,這血食我們就分著吃吧。”
“好,反正剛才我也沒有吃飽。”雲生走上來,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向季寧抓去。
“慢著!”醍醐搶上一步,攔在雲生和季寧之間,冷冷地道,“怎麼說也是老子先發現的,老子先動手才對。”
“好吧,你先吃。”雲生掂量了一下自己和醍醐的實力,後退了一步。
“這裏黑乎乎的,多沒意思,不如我們把這血食拖到山頂去,觀景吃肉,你看如何?”醍醐悠閑地道。
雲生猶豫了一下,最後新鮮血肉的誘惑還是戰勝了他的不耐煩,終於點了點頭。
醍醐伸出尖利冰冷的爪子,抓住了季寧的手腕。季寧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驀地感受到對方強烈的暗示——別害怕。他疑惑地望向醍醐妖異的臉,看到那漆黑的眼睛朝他輕輕眨了幾下。
果然,方才他讀出的心思沒有錯,醍醐是在提醒他自己是友非敵!季寧的心頭重重一震,難道自己的讀憶術漸漸恢複過來了嗎?可即使是這個貌似心存良善的鳥靈醍醐,方才也毫不留情地撕扯吞食了路銘的血肉,唇邊還留著路銘的血跡!無論如何,它始終是食人的惡魔!
正怔忡間,醍醐已經將季寧扯來負在背上,跟隨在雲生身後向著空寂之山遙不可及的山巔飛去。如果是五年以前,季寧恐怕早已掙紮著要逃離這個食人惡魔的掌控,甚至不惜動用太史閣令憑上最後的力量。可是現在,在經曆過那些艱難的歲月後,他早已將生死看得淡泊,反倒有了隨行的勇氣。於是他安靜地坐在醍醐的背上,手中緊緊地握住那把鋒利的小刀,實在不行,他還可以用它割斷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