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囚(1 / 3)

十二、囚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季寧起身離開自己蝸居的看瓜小屋,踏進了被防風林阻隔在前方的沙漠。遠處黑漆漆的空寂之山被清晨的霧氣掩映著,就仿佛漂浮在天空中。

季寧身上背的東西很簡單,除了攀援和防身用的繩索小刀,就是一隻水袋,兩個硬饃,還有一袋摩天草的種子。麵對無法估計的路程,他不是不想多帶一點幹糧,可是身為軍營統管的流犯,他每日的糧食是限量領取的,而瓜田裏的蜜瓜充為軍資,絕不能私自采摘。所以隻有水華從交城帶來的神奇的摩天草種子,是他穿越沙漠的希望所在。

他在鬆軟的沙地裏盡量迅速地走著,趁太陽還未升起的空隙多趕一些路,否則越來越熾烈的驕陽會迅速蒸發他體內的水分。然而他也不敢在夜晚靠近空寂之山,無數即將在空寂之山湮滅的鬼魂總是在陰暗的夜色中掙紮哭喊,而棲息在空寂之山某一處的妖魔鳥靈也會結隊而出,開始它們恣意吸食靈魂的狂歡盛宴。這些詭異的聲音有時會被沙漠裏的狂風卷帶進他的夢裏,讓他在睡眠中也體會到那種森冷的恐懼。幸虧水華不會聽見這些聲音,她住在有結界保護的伊密城裏,和所有城裏的人一樣感到安全和平靜。不像他,獨自住在沙漠邊緣,或許便是睡在距離空寂之山最近處的空桑人。

這片沙漠他已經來過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開那些移動著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隱若現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當他橫渡鏡湖,在空中看見那昭示著讀憶師最高境界的幻象時,他就知道自己終於要來到這個地方,即使幻象中那個少女的臉龐已經模糊,她背後空寂之山的景色卻越發鮮亮,堪堪與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

太陽從他的背後漸漸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長長的影子。西荒的太陽毒辣得驚人,即使初生,也足以將他的後背烤得汗濕。自從來到伊密城後,他早已習慣省略早餐,於是此時隻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淺淺地抿了一口水滋潤火燒般的喉嚨。

腳下的沙地越發鬆軟起來,讓他心頭暗暗一驚——才出發不久,難道自己的體力就無法支撐腳步了麼?凝了一口氣,他望著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堅實地踏出一步,如果無法取到山頂的泉水醫治水華的眼睛,那自己還有什麼資格承擔下照顧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當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腳穩穩踩下時,腳下的沙礫仍然非同尋常地深陷下去,連帶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微微一顫。突如其來的驚駭驀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顧,發現周遭的大片沙漠都漸漸地起伏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地底湧動著,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現了!季寧的頭腦中霎時湧出這個念頭,下意識地往前方跑去,心頭閃過一陣絕望——從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麼狂奔,也跑不出這片湖水的範圍了!

大股的水流嗞嗞地從他的腳下冒出來,淹沒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麵徹底斷絕了他逃生的夢想。腳下原本踩實的沙地就像融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時不見了蹤影——季寧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從沙漠底下不知何處的泉眼中拚命奔湧,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個方圓數十裏的大湖。湖岸邊,原本因為缺水而蟄伏在沙漠底下的紅棘花根迅速地鑽出沙地,開出了燦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夢中的幻境,美麗而詭異。

季寧嗆了幾口水,手腳劃動著,卻分辨不出何處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饑腸轆轆的身體迅速消耗掉了最後的體力,最終漸漸向水中沉去。此時此刻,他隻是後悔出生在海濱的自己為何從未精通過遊泳。眼前所能見的都是水,大塊而不可切割,就仿佛大滴的鬆香包裹了他這隻掙紮的小蟲,冷冷地看它的死相會如何可笑。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荒謬!滿腔的不甘從心底衝上來,季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掙出水麵換了一口氣,劃動著疲憊的手腳向著前方某個方向遊了過去。可是身體似乎越來越沉重,手足似乎越來越虛弱,他望著茫茫水麵後黃色的沙岸,忽然喪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遊到那裏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麼東西簌簌而動,竟將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讓沉滯的身體也頓時感覺輕巧起來。季寧心中一緩,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再度拚命往對岸遊去。等到終於觸碰到沙岸邊緣,季寧掙紮著回頭看了一眼,便伏在岸邊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好在他回頭之間,已明白了方才的緣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種子浸水之後,迅速生長,散浮在水麵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將季寧的身體也連帶浮了起來,救了他一命。

他就這樣伏倒在淺水中,想起先前的幹渴,現在卻已是灌飽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隻等養好力氣,便繼續趕路。然而還未等他緩過氣來,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你來找我麼,阿湄?”

季寧大吃一驚,這樣人跡罕至的沙漠,怎麼還會有人?而且聽這樣的口音,並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這個認知讓季寧頓時惶急起來,卻又更加不敢稍動,隻盼覆蓋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夠蒙騙過冰族人的眼睛。

仿佛回應那一聲呼喚,原本平靜的湖麵頓時散開了圈圈漣漪,在陽光下如同點點金鱗。在波光中心,一個身穿金色紗衣的鮫人從水中一躍而出,萬千水珠從她散開的藍色長發中甩落,披開了一道晶瑩的彩虹。

仿佛踩踏著水珠落到岸邊,鮫人阿湄微笑著看向呆立在湖邊的金發男子,柔聲道:“重爍,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裏?”

“依靠貫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鮫人能到達這沙漠中心的唯一途徑。”重爍垂下眼睛避開湄的視線,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既然捎信說要來,我隻需探測到今天地下水噴湧的地點,自然就可以見到你。”

“重爍,你總是這樣聰明。”湄笑著朝冰族的年輕學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為什麼撇下我獨自到這個地方來,難道你不當我是你的妻子麼?”

“我做的,是對冰族極為重要的事情。”重爍後退了一步,眼睛轉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情,就回去吧。這裏的烈日和狂風,對你的身體會有損害。”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聲,“可你的心裏難道隻裝著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鮫人妻子麼?”

“是我……對不起你。”重爍咬了咬牙,鐵下心道,“我走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

“慢著!”湄高聲一喝,果然讓重爍邁出的腳步停頓下來,“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重爍的背影微微顫抖,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回過頭來。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盯著重爍瘦削的背影,“你應該很高興才是吧,畢竟有他攔在前頭,你永遠做不成冰族最有影響力的學者。”

重爍沒有回答,背過的身體讓湄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開口:“他怎麼死的?”

“中風。一天早上起來,忽然不能說話不能動,沒過兩天就死了,什麼遺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沒有痛苦,也好。”重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個箱子,用九重密碼鎖住,傳說箱子裏麵鎖著太素一生中最為偉大的發明。”湄死死地盯著重爍的背影,“現在巫姑他們正要派人來傳你回去,因為唯有你能夠破解太素設置的密碼,讓那最偉大的發明重見天日——有人說你知道那發明究竟是什麼,是真的嗎?”

“我知道那是什麼,太素當年曾經和我參詳過它的作用,因為他找不到別的人可以幫助他的研究。”重爍慢慢地笑了,“不過阿湄,你不用費心去探究它是什麼。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來,就證明他也不想讓這個東西流傳出去。”說著,重爍舉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攔住了重爍的去路。她仰起臉看著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咽著叫道,“為什麼現在對我這般冷淡?難道你嫌棄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嗎,難道我過目不忘的本領不能對你的研究產生幫助嗎?重爍,我們是夫妻,你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我呢?”

“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才可以遠離我麼?”重爍看著湄堅決的眼神,閉了閉眼睛,下定決心道,“好吧,我告訴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殺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來,“可你既然忍了五年,還有什麼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何況這五年來,你一直對我很好。”重爍痛楚地避開湄譏誚的眼神,薄薄的嘴唇顫抖著,“我知道你是鮫族的‘傳承者’繼承人,鮫人沒有文字,所有的曆史和文化都靠若幹個‘傳承者’來記憶和延續,所以你才能過目不忘。我很早就聽說你們之所以擁有如此驚人的能力是因為腦中有一種天生的物質,要千萬個鮫人裏才會產生一個,那時我就好奇這種物質究竟是什麼,卻沒有機會接觸。自從發現你也有這種能力之後,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再度襲倒了我,我真的好想切開你的頭顱,找到那個神奇的根源……可是我不能,你是我最愛的妻子,哪怕你的心並不在我這裏,我也絕不能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情!而且我還要小心地掩飾你這種能力,生怕十巫也生出和我同樣的想法……可是這該死的探究一切的欲望總是不斷襲擊我,我生怕總有一天會控製不住自己,所以我要遠遠地離開你,躲到這個沙漠裏來……”

“原來這些年來,你一直都是想殺我的。”湄微微彎著嘴角,冷峭地盯著麵前痛苦不堪的年輕學者,“那麼你就帶著太素的秘密死在這個沙漠裏麵吧,不要再回去了。”

重爍身子一震,看著湄厭憎的麵容,眼中滿是了然的淒楚:“我會如你所願。”

湄冷哼了一聲,快步朝身後的魔鬼湖走去,再不回頭看重爍一眼。重爍緊緊盯著她的背影,忽然騰身跑去,在湄還未涉足湖水之時將她撲倒在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