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相逢似夢中
蒼平朝清越十八年,一輛破舊的馬車駛入了西荒伊密城的地界。雖然外表毫不起眼,但對於長期封閉在沙漠中的伊密城居民來說,有外人到來就是了不得的新鮮事。於是當馬車剛剛在城裏年久失修的驛館門口停下時,就有不少伊密城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圍過來,好奇地盯著掀開的車簾。
首先從車上跳下來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普通的藍色長袍,頭發花白,卻不知怎麼的讓人心生敬畏。圍觀的孩子們正有些瑟縮,卻見那男人站在馬車旁伸出手去,握住一隻從車簾裏伸出的纖纖素手,引著一個少女小心翼翼地從馬車上走下來。
“是個瞎子哎……”調皮的孩子們發出一陣哄笑,然而下一刻他們全都安靜下來。當他們長大後再回想起這一幕,醒悟到震撼他們的並非那與伊密城居民截然不同的美麗,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光芒,讓生長在沙漠包圍中,見慣了狂沙旱土的孩子恍然見到了一抹輕軟動人的煙雨。
“過來吧,別害怕。”少女聽出四周的動靜,笑著向孩子們伸出手。等了一會,終於有一個小女孩大著膽子走上去,摸了摸少女袖子邊緣刺繡的花紋。
“乖孩子,你叫什麼?”少女蹲下身,方便小女孩可以摸上她發髻上的玉釵。
“我叫小萌。”小女孩細聲細氣地回答了,又怯生生地道:“姐姐真好看,就像畫上的仙女一樣……”
“叫我水華姐姐。”少女輕輕拉住了小女孩的手,抬頭麵向其他孩子站立的方向,柔軟的語音中摻雜了微微的急切,“姐姐給你們打聽一個人好麼?他是一個叫做季寧的大哥哥,幾年前到這裏來的……”
“季寧哥哥?”小萌仿佛被這個問題難倒了,伸手摸了摸小腦袋,滿眼迷茫,“我知道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不過他看上去不像哥哥啊,老得可以叫叔叔啦。”
“爹,他們可以帶我去找哥哥!”水華興奮地朝父親叫道。這個時候,站在她身邊的小萌發現仙女姐姐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去吧,小心些,叫他到我們這裏來吃晚飯。”玄林愛憐地看著女兒,點了點頭。西荒民心淳樸,何況鎮守伊密城的將軍駿鵬也算他門下桃李,他們一家在伊密城的生活是安全而自由的。
牽著在身前蹦蹦跳跳的小萌的手,水華一路走出了陌生的伊密城,腳下的路麵被太陽曬得發燙,讓水華疑心鞋底很快就會融化。可是驟然的風也越來越大,卷帶著沙礫撲打在臉上,仿佛口鼻都要麻木。“他住在什麼地方?”水華擔憂地問。
“快了,就在前麵沙漠邊上。今年的風沙還算好,前年的時候沙子幾乎把瓜田全埋了,看瓜的屋子也倒了。我們都以為他死了,誰知旱季過了又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過來的。所以我們都有些怕他呢。”年幼的孩子自顧說著,並不理會水華臉上越來越黯然的神色,“我們到啦。”
水華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堵用篾條混合著泥土糊成的牆,還有用薄木板草草釘成的門,在風中搖搖欲墜。淚花瞬間在她的眼裏閃爍起來,事隔五年,她終於在這遙不可及的地方,再度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先進屋吧,我們這裏日頭毒著呢,外來的人最容易曬暈。”小萌伸手推開了虛掩的木門,大聲叫道:“季寧,季寧,有人來看你啦!”
沒有人應聲。水華走進屋裏,坐在堅硬的土炕上,伸手慢慢摸著炕上單薄的被褥。然後她忍不住再度站起來,將那狹窄的小屋內的一切都一一親手觸摸,簡陋的一切讓她懷疑如何能支撐一個人的生活。
“姐姐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找。他的水窖都裂了底,肯定去挑水去了。”小萌說著,跑出去了。
水華一個人站在陌生的黑暗裏,皮膚上還帶著方才戶外行走的灼熱,心裏的忐忑讓她口中一陣陣發幹。住在這裏的這個人,真的就是她思念了五年的人麼?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他還能認得出她麼,他還記得她麼?在他的生命裏,自己是不是就如同塵埃一樣,被他輕輕一拂就遺忘得幹幹淨淨?否則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托人給他送了那麼多信,他卻連一封都不曾回過?
再也無法忍受屋內蔭涼的孤寂,水華摸索著打開門,重新站回太陽地裏,方才聽小萌說,腳下綠油油的一片都是伊密城特產的蜜瓜了。她蹲下身,慢慢伸手撫摸著那些毛茸茸的浮著一層薄紗的瓜葉,還有一兩個尚未長大的光滑的小瓜,於是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
有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水華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淚,轉身麵對著來人的方向,嘴角揚起了最甜蜜的笑容。
腳步聲停了下來,和她站立的位置還隔了很長的距離。
“哥哥。”她篤定地喚了出來,知道對方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又笑著道,“不是做夢,真的是水華來了。”
撲通——嘩啦——沉重的木桶從肩頭滑落到地上,桶裏的水都汩汩流入了瓜田之中。好半天,才有一個沙啞的嗓音響起來,仿佛夢囈一般:“水華……”
“我在這裏。”水華溫柔地答應了,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遲緩的腳步慢慢加快,等待著熟悉的呼吸觸碰到她的臉上。她再也不顧對方驚愕羞澀的遲疑,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對麵季寧的肩膀,將臉埋進了他衣衫破舊的懷中,讓壓抑不住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哥哥,你瘦了好多……”她的手撫過他瘦而硬的後背,捉住了他粗糙的手掌。從她今天見識的一切,她不能想像季寧在這貧瘠幹旱的沙漠邊緣,是怎樣掙紮著生存下來。
“可是你長高了好多,也更漂亮了,讓我差點認不出來。”季寧稍稍平複了內心的悸動,終於可以控製住自己哽咽的喉嚨,平靜地發出完整的句子來。
“為什麼不回我的信?”她將臉仰起來,嗔怪地問他。
“我不知道寫什麼……”他苦笑了一下,幸虧她無法看到。她那些曆盡輾轉才送到他這裏的信,每一封都讓他讀了不下數百遍,幾乎可以把每一個字都背出來。多少個寒冷得無法入睡的黑夜,他都是靠這些洋溢著生命活力和無限深情的字句堅持著捱到天明,可是每當他想要回信時,都狠心把那念頭掐斷——那個生長在繁華都市裏的貴族女孩,最好的選擇還是將他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