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曾忘記過你。”水華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輕輕撫過他瘦削黧黑的臉龐,“爹爹這次被皇上貶謫到這裏,我心裏居然是高興的……不過我有時候也害怕,難道是因為我日夜祈禱和你相見,才連累了爹爹麼?一路上聽著他深夜發出的歎息,我真覺得自己好自私……”
“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季寧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拉著她的手將她引入屋內,就像她小時候,他常常牽著她走路一樣。
“你的舊傷還犯麼?”水華關心地問。
“西荒天氣幹燥,陽光充足,早好了。”季寧微笑著回答。
“嗯。”水華還想問什麼,終於沒有開口。她知道季寧因為小時的遭遇,身體並不算十分健康,以他從未幹過重活的身子流放到這貧瘠的伊密城來,必定吃了不少苦。隻是這個人和自己的父親一樣,無論處境多麼艱難,在自己麵前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就仿佛她隻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根本無力為他們分擔一切。可是哥哥,無論你以前經曆了多少艱辛,我到來以後就要給你幸福。水華握著季寧遍布裂口的手,分辨著他笑聲裏隱約的掩飾,心中默默地道。
接風的宴席就設在玄林任職的驛館裏。伊密城偏僻貧窮,向來都是作為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因此除了每任換防的軍士,幾乎沒有人會光顧這破落的驛館。不過玄林數十年來聲望卓著,雖然此番失勢,伊密城的守將駿鵬仍然不光親自前來拜見,還派了一些士兵連夜整修驛館,好歹把這幾間土坯房子整理得可以居住。
季寧和水華走進來的時候,屋子裏已整飭好了一桌飯菜,托守將的福,有西荒寶貴的肉食和蔬菜,甚至還有酒。座上的人除了玄林和伊密城的守將駿鵬,剩下的便是小萌爺爺墨長老為首的幾位當地耋宿。季寧雖知自己流犯的身份低賤,卻難拂玄林的盛情,隻得忽視駿鵬難以掩飾的不滿,坐在了末位上。
寒暄了幾句,在座諸人便忍不住問起玄林被貶謫的始末,玄林卻隻是搖了搖頭道:“朝廷裏那群清流,筆下雖佳,武備未諳,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冰夷那群跳梁小醜,就算一時得意,終究成不了什麼氣候。”駿鵬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自從天祈朝皇天戒指失蹤,帝王之血斷絕,這整個雲荒的靈力便鋭減下去,幾百年來是越來越衰弱。”墨長老皺眉道,“或許真要帝王之血重現,空桑人才能重振昔日的威風。”
偏偏這幾百年來,冰族的軍械越來越精良,甚至到了空桑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季寧安靜地聽他們說話,腦海中卻又浮現出昔日在交城城頭所見的冰族鯨艇,那樣沉浮自如的鐵皮巨物,就算用法術對付也頗為吃力。看著玄林花白的頭發,季寧低低歎了一口氣。
“朝廷大事,最好不要議論。”駿鵬橫了季寧一眼,卻看著一旁靜靜聆聽的水華對玄林笑道,“令愛千金貴體,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真是委屈了。大人為何不將她與夫人公子他們一起留在老家?”
“我這個女兒樣樣都好,就是不良於目讓我終日擔憂。”玄林的目光緩緩掃過桌上眾人,最後停留在季寧臉上,“我聽說這裏有人可以讓她重見光明,所以不辭跋涉將她帶到這裏來。”
“傳說空寂之山上天池之水可以洗去一切陰翳。”墨長老點頭道,“不過那裏妖魔橫行,從沒有人能活著出來。”
“我寧可永遠看不見,也不要人為我冒險。”水華在桌下使勁握住季寧的手,仿佛就是為了打消他的念頭。
玄林點了點頭,緩緩轉過眼睛,正看見季寧若有所思的神情。
“伊密城以西是大片的沙漠,空寂山脈就斜斜地橫亙在沙漠上。那裏是亡靈湮滅之地,所有的光線都被它吸收進去,看上去比最黑的黑夜還要黑。而空寂之山以西,就是猛獸橫行的狷之原和波詭雲譎的怒海,它們是阻礙冰族人進入雲荒腹地的天然屏障。
“數千年前,空桑人在伊密城停止了他們向西拓荒的腳步,因為他們麵臨著三種巨大的威脅:空寂之山上的食人妖魔鳥靈,沙漠中時隱時現的魔鬼湖,還有流竄無定的沙盜。”酒宴散去,季寧陪著水華坐在驛館的院子裏,講述伊密城的種種傳說,仿佛又回到了數年前交城靜謐的時光。
“不過這些你都不用怕。”季寧輕鬆地笑道,“鳥靈被帝王之血阻在空寂之山上,魔鬼湖也不會出現在沙漠外,至於沙盜,還有軍隊對付他們呢。”
“嗯,那你見過他們麼?”水華有些出神地問。
“伊密城被結界保護,不會有鳥靈飛來,不過魔鬼湖我卻是見過的。它們一夜之間出現在沙漠裏,又突然消失不見,湖邊的紅棘花便隨著湖水的起落而開謝,若不是會嚇人一跳,其實如同仙境一般美麗。至於沙盜,他們有時無惡不作,有時又劫富濟貧,不能一概而論……”
“哥哥……”水華猶豫了一會,終於遲疑著打斷了季寧的描述,“其實我早已習成了讀憶術,你這五年來在伊密城的生活,我都能讀得出……”
季寧臉上輕鬆的笑容消失了,怔怔地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真的習成讀憶術了?可以說,這是重逢之後他最為擔心的事情。以前他一直不敢回她的信,甚至不敢寄一件信物,就是怕她從裏麵蘊藏的點滴之間讀出西荒幹旱之地痛苦的生活。在這個貧瘠窮困的地方,唯一可以區別窮人與富人的,竟然是屋後用以儲存雨水的水窖的大小,更不用說那肆虐的黃沙,短缺的醫藥,還有難以下咽的食物了。然而她在他心目中,卻是永遠漫步在雲端中的仙女,天真純潔,就算悲憫於下界眾生的苦痛,也應該是以一種纖塵不染的高貴姿態,從沒有必要自己也陷身在那些深不見底的泥淖中去。所以從她來到伊密城起,他就盡量回避這個偏僻之地的種種艱苦,而給她精心營造一個神話般的新奇世界。當她厭倦的時候,就可以讓她帶著滿足的喜悅離開這個雲荒的絕地,回到她仍舊居留在帝都的嫡母和兄長那裏去。
“哥哥,我真的什麼都知道。”水華用力地抓住季寧想要抽回的手,緊咬著下唇忍住眼眶中的淚。從季寧身邊的一切,她早已讀出那些慘烈的往事:沙暴的時候他如何靠著魔鬼湖才僥幸逃生,冬夜裏他怎樣蜷縮在冰冷的床上捱過傷痛,沙盜又是怎樣踏壞了瓜田害他在營中受罰……“你……你沒有必要再瞞著我……沒有必要時時刻刻都對我笑……”她倚在他懷中,忍不住哽咽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