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相逢似夢中(3 / 3)

季寧扶起她的臉,顫抖著手指拂去她臉頰上的淚珠。這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啊,他終於等到了她長大的這一天。按捺住自己激蕩的心情,季寧回頭看著送客回來的玄林,輕聲道:“我想和你父親談談。”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玄林打量著麵前的季寧,五年過去了,流放地的艱苦生活早已給當日白皙文秀的讀憶師增添了幾許滄桑,然而那雙眼睛仍舊是清明銳利的,讓直視的人為其中一塵不染的驕傲而震撼。

“還是大人先問。”季寧頷了頷首,他不是沒有看出來,從一開始玄林就在不斷地觀察著自己。

“我記得你當年要求到這裏來,是為了探察空寂山下‘旅人之墓’的秘密。”玄林開口,“不知有何進展?”

“是的。”季寧點了點頭,黯然一笑,“我主動領了在沙漠邊緣開墾瓜田的差事,就是為了方便進出沙漠,尋找旅人之墓,可是到現在也沒有頭緒。”

“沙漠那邊太過危險,以後就不要再去了。”玄林說到這裏,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季寧的驚訝,淡淡一笑,“其實還在半途的時候,我就接到了朝廷的赦令,重新任命我為鎮海提督剿滅冰族。我隻是惦記著水華的眼睛,一定要先到這裏來。如今這到任之期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太好了,朝廷總算沒有一錯再錯。”季寧由衷地道,“皇上如此信任大人,大人此去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機會。隻不知昔日那幾幅圖紙大人存放何處,運用如何?”這幾句話於他最為要緊,五年來一直縈繞於心,如今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那幾幅圖紙,我早已從鄒安處索回,交給太史閣鎖在他們的涵星樓中,斷不會遺失,你放心。”玄林回答。

“一直鎖在涵星樓中麼?”季寧仿佛怕自己聽錯了一般,追問了一句。

“是的。你離開交城後,我為免他人偷盜毀損,就交給了太史閣。”玄林咳嗽了一聲,解釋道,“太史閣很看重這些圖紙,所以才收藏到涵星樓中……”

“路銘拚卻性命得來圖紙,可不是為了把它們鎖到不見天日的涵星樓中,一天天堆滿灰塵!”季寧目光冰冷,再顧不得一直在玄林麵前保持禮儀,語聲漸大,“我將它托付給大人,甚至寧願自己流放荒城也要保住大人的聲譽,就是為了讓這些圖紙能夠派上它的用場,就是為了大人能找人研究它、破解它,借此機會勘破冰族的軍械弱點,讓那些蠻夷再不敢騷擾雲荒!可是大人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怪不得冰族近年來氣焰猖獗,本來可以扼住他們咽喉的圖紙卻被鎖進了故紙堆裏!”

“還有麼?”玄林看著季寧,沉穩地問,沉穩得如同他們第一次在交城市上見麵時,引起季寧本能的抗拒。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笑,在你們這些官場老手麵前。”季寧平複著自己的憤怒,冷笑地看著鎮靜的玄林,“想來大人也不屑於給我這個流犯解釋,我這就告辭了!”

“回來,誰說我不給你解釋?”玄林叫住季寧,用他向來波瀾不驚的聲音道,“小民隻會怨恨官員不理會他們的苦痛,可是他們又怎能體會為官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的艱難?我自然知道那些鯨艇圖紙的珍貴,可有些事情並非那般簡單直捷。空桑人憑什麼驅逐冰夷、鎮壓鮫奴,憑什麼建立六部,鞏固朝廷,憑什麼收複民心,威震四海?還不都是靠綿延了幾千年的法術!”

“法術?若是你們的法術可以對抗冰族,哪至於這些年來被冰族侵擾得疲於奔命?”季寧嘲諷道。

“你說得對,帝王之血不出,皇天後土沉寂,空桑的法力已是降到了最低點。”玄林說到這裏,話鋒一轉,“可是空桑數千年來憑借法術根基建立的宗族、政治、信仰體係還在,他們拒絕承認冰夷在海外的強大存在,拒絕碰觸冰夷所發明的一切技藝。空桑法術主要憑借血統傳承,一旦重技藝而輕法術,就是打破了皇族與六部貴族血統的高貴,動搖了整個空桑政權的根基。這種做法,在皇上和那群貴族官僚看來,和揭竿造反並沒有兩樣!你沒有和那群顢頇而又奸詐的上位者打過交道,根本不會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疲倦和悲哀!”

“可是大人也不該就此退卻,否則有何資格承擔路銘臨死之際的托付?”季寧心知玄林所言有理,卻仍有不甘。為了那幾張圖紙,路銘固然賠上了他的性命和家庭的幸福,自己又何嚐不是賠進了十年流放的艱辛歲月?

“我自認所做的一切都無愧於心。”玄林見氣氛和緩下來,沉聲道:“否則我也不會以堂堂玄係貴族的身份,幾番下獄,備受摧折,吃過的苦隻比你多不比你少。然而光能吃苦是無濟於事的,我從這些年的浮沉中隻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耐心。”他說到這裏,慈和地伸手拍了拍季寧的肩膀,“所以,也請你對我有一點耐心,好嗎?”

季寧盯著玄林坦然真摯的目光,緊緊抿住唇,點了點頭:“但願大人記得今日之言。”

“我走之後,水華就托付你照顧了。”玄林放鬆地笑了笑,“她複明之後,如果你們倆都願意,就在這裏成親吧。”

季寧猛地一驚,萬料不到玄林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來:“大人……”

“我不在乎什麼家世門第,隻要水華幸福就好。”玄林的眼神深不見底,“我今天一直在觀察你,就是為了看你是否值得信任。”

“那麼,我明天前往空寂之山,取水醫治水華的眼睛。”季寧答道,“如果我回不來,就請大人帶水華離開這裏。”

“我不是這個意思……”

“請不用拒絕。”季寧打斷玄林的阻攔,堅持道,“我身無長物,隻能靠這一點證明我的誠意和——資格。”

玄林不再開口,隻是略帶憂慮地看著季寧。重重磨難仍然沒有改變這個年輕人的孤高直率,總是搶先點破自己的用心,那麼把水華托付給他,還不知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