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湄揮手就朝重爍打去,憤怒地叫道。
重爍任憑鮫人的耳光落在臉上,隻是死死壓住她的掙紮,兩個人都滾入了湖邊的淺水中。隨後重爍放了手濕淋淋地爬起身來,盯著水中的臉龐緩緩道:“你不是阿湄。”
“可我問的,都是湄想知道的。”解除了變身術,從水中半立起來的赫然是一個鮫人男子,冷冷地看著震驚的重爍,“你不辭而別,知道她有多麼傷心麼?”
“是我對不起她。”重爍重複著這句話,怨怒地看著麵前的男子,“可你呢,白河,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卻為何總是敵視我,甚至想要逼死我?”
“你這個沒有心的家夥,哪裏懂得旁人的心?”白河哈哈地笑了起來,搖動著魚尾朝湖心遊去,“我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你。”
“你把話說清楚!”重爍趟著水朝他追去,卻無論如何趕不上鮫人遊泳的速度。他在水裏站了半晌,終於慢慢地轉身上岸,拖著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沙漠裏。
就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白河從本已平靜的湖水中浮起,凝望著黃色沙漠中慢慢消失的黑色小點。就是這個無情無趣的人,怎麼能讓和自己相戀了十年的湄慢慢變了心?是憑他無與倫比的俊美容貌,屢不得誌的憂鬱沉默,還是靠他鑠鋼銷鐵的驚人毅力?可是這個問題,白河已經不敢細想,再回想下去,便是他這一生中最荒謬的恥辱。
那個時候,他還是不曾變身的鮫人。每天漲潮落潮的時候,他都會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堅持不懈地用標杆測量著水位。那認真的態度,專注的神情,不知怎麼就打動了在水中遊弋的他,常常躲在水底的礁石旁觀察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那個時候,女孩常常隻穿著一件寬大的袍子,頭發也不曾梳理,柔順的長發如同金線一般在海風中飛舞,襯托出一張比鮫人還要俊秀的臉孔,讓他不能想像長大之後她將會多麼美麗。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認識她。她既然從不曾失足落入海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從水底潛入,將她被潮水衝歪的標杆扶正。
一次他把她被水衝走的標杆遞還給她,她笑著對他說謝謝,幸福便如同閃電一般將他擊倒。就在那一天,原本下定決心要以未變之身研習精妙法術的他,變身成了一個男人。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奢望,鮫人和冰族,差異就如同遊魚和飛鳥一般。何況對於他研習的法術來說,變身是一種錯誤,意味著他再也無法清心寡欲地修習到高妙的境界。但是那種原始的感情根本無法控製,因為變身而高燒昏睡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快樂的。哪怕後來因此被上師處罰,被同門嘲笑,他也未曾後悔。
可是不久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當初瞎了眼睛——“她”是一個男孩子,他被他俊秀的麵容混淆了判斷,因為對於陌生的種族,人們總不會像對待自己熟悉的族人一般能夠明確區分他們的外形。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隻是默默地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發呆,不小心被捕獵鮫人的空桑水手網了個正著。他拚命掙紮著想要逃出那個布滿了倒鉤的漁網,全身被劃出一條條深深的傷口,以為自己再也逃脫不了劈腿為奴的悲慘命運。可是湄救了他,那個總是追隨在他身邊的小小鮫人,奮力割斷了纏住他的網繩,自己卻被空桑人捉了去,從此失去了她修長美麗的魚尾,在被奴隸販子倒賣了好幾回後,才終於被嫁給帝都樞密大臣的同胞辛夫人所救,重歸大海。
他最終愛上了湄,那個為了他而變身,曆盡辛苦,甚至幾乎喪失性命的女子。可是當初自己的愚蠢卻始終不能釋懷,憋在他的心裏找不到出口。他恨那個迷惑了他的冰族人重爍,更恨自己,可是這種恨連他自己也知道是毫無道理的,這就讓他更加恨下去。他開始找各種機會打擊重爍,羞辱重爍,隻望他也能夠體會到自己當初的後悔絕望,然而那個人目中無人的漠視隻讓他一切覺得徒勞。或許隻有重爍死去,他才會感覺到內心最終的平靜。
從冰魄島前來的冰族使者已經乘船出發了,重爍,這次看你還能堅持自己的信念嗎?白河看著重爍消失的方向,緩緩地沉入湖水之中。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一直到四周已經沉寂了很久,季寧才小心地從水中爬起來,卸下背囊,將四散的摩天草攏起來紮成一束。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方才從那兩個人的對話,他已經猜出他們口中的“湄”正是陷害自己落魄至此的鮫人女奴,他當時隻有狠狠地握住水底的沙礫,才克製自己沒有跳起來追問那個狠心女人的下落。
可是,即使問出來,又能怎麼樣呢?季寧無奈地想著,將幾根摩天草用鹽醃了,夾在一個麵饃裏麵吃下,重新收拾好背囊上路。而他身後的魔鬼湖,仿佛被一張地下的大口大力吮吸,逐漸消失在沙漠中。
其時正當正午,沙地的高溫幾乎要把人的腳麵也融化,這種灼傷常常能讓最為耐熱的駱駝也寸步難行,最終倒在沙漠中再也無法起來,是以這片沙漠成為雲荒大陸上最滾燙的地方,被西荒人稱為“炭盆”,隔絕了活人的住地和幽冥之地空寂之山。
季寧忍著腳上灼出的火泡努力往前走著,直到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才掏出懷中一直珍藏的太史閣令憑,用上麵所附的靈力醫治一下腳傷。這些年一直未能回到太史閣,這張令憑上所附的靈力已經所剩不多,不到萬不得已,他根本舍不得用。可這次為了讓水華複明,為了讓那雙最美麗最純淨的眼睛看見自己,還有什麼是他舍不得的呢?
空寂之山已經越來越近了,可是腳下的沙地卻越來越燙,一步下去甚至可以騰出火焰。季寧催動著令憑裏的法力護住自身,雖然明知返回之時再無可以防身之力,也顧不得那許多。如果自己最終死在這裏,讓水華死了心跟她父親回歸南方也好,總勝過以後她跟著一無所長的自己吃苦受罪。這份驕傲的倔強,他寧死也改不了。
走了很久,一塊塊黑色的岩石出現在季寧的視線裏,就仿佛一個個身著黑袍的人佇立在一起。傳說這些黑岩就是想要攀登空寂之山的旅人所變,那個屬於幽冥的地方絕不允許活人侵擾亡靈湮滅的過程。季寧從這些酷似人形的黑色岩石邊擦身而過,耳中都仿佛能聽到這些人死去時的淒慘呻吟,讓他身在酷熱之中也頓覺寒意。
黑岩越來越密集,最後連成一片高高聳立,就仿佛是無數軀體堆積而成——那就是空寂之山綿延而下的山麓了。站在山腳下,方才的烈焰酷熱就仿佛隻是一場夢境,隻有眼前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是真實的。那種充斥了視線的黑,仿佛可以把周圍的一切都溶解進去,讓人除了黑以外,再也體會不到時間的流逝,冷熱的交替,內心的喜悲。
收回自己震懾的心神,季寧抬頭望去,白色的雲霧盤繞在頭頂,可是黑色的山峰卻望不到盡頭,隻留下半截鋒銳的山體,提醒著去路的艱辛。
山頂上,便是那可以照見一切靈魂,蕩滌一切陰翳的泉水吧?季寧深吸了一口氣,取出背囊中攀援用的繩索,將索端的彎鉤一拋,鉤住了頭頂一處山岩的縫隙。空寂之山的表麵皆是鋒刃如劍的錐狀尖石,一不小心,便能紮透攀援之人的身軀。
太陽漸漸西移,將大片的陰影從遠處的山麓上掃過來。季寧不顧手足被尖石刺得血跡斑斑,加快了攀登的速度,一旦黑夜來臨,幽魂四溢,鳥靈肆虐,就算有十張太史閣的令憑也保護不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心中一急,行動便不如方才那般謹慎。正順著繩索攀到一半,冷不防那繩子被他一扯,失了最初的位置,竟被旁邊一塊鋒如薄刃的石片從中削斷!手上一鬆之際,季寧已知不好,急切中蹬住腳邊一塊突起的岩石想要穩住身形,不料那岩石已然風化鬆脆,承不住他的體重,立時裂為碎片墜落,連帶著季寧的身子也向下墮去!
季寧心知墜下山崖必定無幸,索性咬牙往身側一滾,隻盼能被山石阻住下滾之勢。這一下雖然勉強奏效,沒有落下高度,全身卻如同萬刃加身,痛得他眼前發黑。等到他翻滾數次,終於可以攀住岩石穩下身形,疼痛疲乏早已讓他喘得爬不起身,隻覺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
使勁撐起身體站好,季寧望了望太陽的位置,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掏出小刀握在手上,仔細選擇著落足的位置,繼續往山頂爬去。
頭頂的山腰上出現了一個山洞,前方還有一塊平坦的空地。季寧猜測那是妖魔鳥靈的棲息之地。他有心想避開,身邊尖銳的岩石卻逼迫他離那個山洞越來越近,仿佛腳下的道路就是故意將他往那個地方推去。
季寧手心的汗幾乎打濕了緊握的太史閣令憑,然而令憑卻沒有像以往碰到危險時一般發出警告的紅光。四周非常安靜而平和,隻有風的聲音在岩石的空隙中低低呼嘯。可是當季寧終於踏上山洞前的平地時,他仿佛聽到了什麼東西輕輕敲擊的聲音。
忍不住心頭的惶惑,季寧舉目四顧,最終望進了那個透露著詭異氣息的山洞。接下來看到的場景幾乎讓他當場失聲叫喊,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伸手緊緊捂住了嘴——
黑色的洞壁上,四條鐵鏈牢牢鎖住了一個人的四肢,就仿佛黑色的幕布上破開了一個洞,透出後麵的白光來。那個人頭發散亂,麵容蒼白,手足上的鐵鏈微微顫動,發出輕微的金屬撞擊聲,而他淡金色的眼睛,卻正正地盯著季寧!
仿佛著了魔一般,季寧也收束起慌亂的眼神,定定地盯著那個被囚困在石壁上的人。兩個人就這麼對視了良久,直到感覺山風的尖銳呼嘯擦過耳邊,季寧終於不敢置信地喚了一聲:“路銘?”
那個人顯然大吃了一驚,張開口想要說話,卻隻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渾身顫抖著,手足上的鐵鏈敲擊更響。季寧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大著膽子走上去,細細打量著麵前的囚徒,顫著聲音道:“真的是你麼,路銘叔叔?”他此刻才意識到一個詭異的事實,事隔十幾年,除了更加蒼白瘦削,路銘的麵容竟和當年他們初見時一般年輕,沒有絲毫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