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囚(3 / 3)

“你……是誰?”似乎積蓄了很久的力氣,那個人才吃力地說出這幾個字來,倒像是多年未曾開口一般。然而他金色的眼眸已不複方才死寂的空茫,漸漸點亮了火花,仿佛把那具傷痕累累的身體裏所有的生命力都逼進了雙眼。

“我是季寧,當年你在白川郡南濱遇見的那個孩子。”季寧說著,眼見路銘被鐵鏈吊起的手臂上血肉模糊,有幾處竟已見骨,心知他這些年來定受了不少折磨,心下一酸,“是誰把你困在這裏?”

“原來不是我的兒子……”路銘微感失望地喃喃自語,口齒慢慢清晰起來,聽季寧這一問,不由抬起頭苦笑道,“還能是誰?自然思繽了……”

“是因為你偷了他們的機密麼?”季寧走近路銘,仔細查看起鎖鏈的去向,口中安慰道,“路銘叔叔,我想辦法把你救下來。”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小刀去撬鐵鏈與石壁的結合處。

“沒用的,完全焊死了,思繽絕不會給我留一分解脫的希望。”路銘搖了搖頭,看著季寧成熟的臉,微笑道,“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小兄弟,現在是什麼年代了?”

“蒼平朝清越十八年,我們見麵那年是天祈朝盛寧二年,就在那一年,天祈朝亡了。”季寧同情地看著神色訝然的路銘,心下一歎:莫非從白川郡被抓回之後,他就一直被鎖在這個渺無人煙的幽冥之地?

“那麼我的孩子,至少也有二十歲了……”路銘枯澀的眼中漸漸浮起了柔情,“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說過一個住在交城叫做祝蓮的女子?而我的孩子,我給他取的名字叫做風梧……我們家是星尊帝的血裔,想必他也和我一樣,有一雙淡金色的眼睛,卻不知是男是女……”說到後麵,他的語氣越發急促,顯然想要把他所知的一切線索都傾倒出來。

“我見過他們,是個男孩。”剛吐出這個回答,季寧便有些後悔,祝蓮和風梧母子因為路銘所受的苦,他怎麼能對路銘開口?

“他們過得好嗎?”路銘追問了一句,卻又驀地苦笑了,“我對不起他們,他們忘了我會更好些……”

“他們很好。風梧是個非常堅強勇猛的年輕人,有一手極為精湛的劍法。”季寧隱瞞了祝蓮早已病逝的消息,盡量用好消息來安慰這個淒慘的丈夫和父親,“對了,我還聽你們族長斷言,風梧就是帝王之血的傳人。”

“你說什麼?”路銘的眼睛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盯著季寧。

“風梧身負帝王之血,他的勇力我曾經親眼所見。”季寧重複著這句話,心中企盼這個事實可以讓一生艱辛的路銘獲得一點安慰。

“神啊,這就是你給予空桑的恩賜麼?”路銘仰頭笑了起來,然而笑著笑著他的眼神卻變得無限哀傷,“神剝奪了我的一切,就是為了給我這個補償……”

“路銘叔叔,我們還是先想辦法救你出去吧。”季寧見天色漸暗,不由有些焦急。

“鳥靈們還有一些時候才會過來,在這以前,足夠我把要說的都告訴你,希望你以後見到風梧時,能轉告他他的父親的遭遇。”路銘似乎對擺脫自己的處境毫不關心,說到這裏忽而問道,“對了,你來空寂之山做什麼?”

“我想取山頂的泉水。”

“那個地方,活人都是無法到達的,山頂的吸力會生生把人的靈魂剝離肉體。”看著季寧欲言又止的焦急神情,路銘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到這裏來。你且安心等等,我會為你想個辦法取到泉水。”

季寧雖然心中懷疑以路銘的處境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卻又不忍心反駁,便點頭道:“路銘叔叔,你有什麼要我轉告的就說吧,我會想辦法知會令郎。”

“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他的樣子……”路銘垂下眼睛,歎息了一聲。

季寧心中雖有萬千疑惑,卻不敢出聲,靜靜地等待路銘講下去。若是自己不來,路銘的這些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一切都因為我接受了神的契約。”路銘終於開始講述下去,“我家是帝族的旁係子孫,眼看帝王之血斷絕,空桑靈力衰落,我心中憤慨難平,便常常到神廟祈禱。那一日我祈禱之後,伏在神龕下竟然熟睡過去,便夢見先祖星尊帝從半空降下,與我頭頂的破壞神塑像合而為一。我請他教我挽救空桑之法,他卻說空桑人統治雲荒數千年,倒行逆施,早已悖逆了神意,帝王之血的斷絕便已注定了空桑的滅亡。我震驚之下發願隻要能重振雲荒,我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或許是我的意誌太過堅定,星尊帝點頭歎息道:‘既然空桑人心未死,便再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安撫神想要毀滅你們的憤怒。帝王之血還有最後一次複生的機會,而你自己,卻必須奉獻幸福、名譽和永生,來挽救空桑這個墮落的民族。這個條件,你可接受?’

“我那時熱血方剛,滿懷都是濟世救民的理想,當即不假思索便答應了這個契約。於是我按照神的指點,聯係上了冰族的巫姑思繽,拋下家中剛剛懷孕的妻子逃到了冰族的聚居地。我假意取得冰族人的信任,最終偷到了他們絕密的圖紙,想要逃回雲荒大陸。不料後來……沒有人肯救我……我以為自己會那樣死在沙灘上,終究被巫姑抓了回去……”路銘說到這裏,聲音艱難起來,扭頭看了看被禁錮的手足,苦笑道,“思繽失了圖紙,發誓要讓我生不如死,便將我鎖在這裏,充當奉獻給鳥靈的祭品。她給我灌下了不死珠,這樣我就永遠不會死去,每天傍晚鳥靈們都會來分食我的血肉,可是第二天我又會重生……這樣永無間斷的痛苦,便是她給我的懲罰……”

季寧聽他說著,眼光不由自主落在路銘高高吊起的手臂上,不由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方才還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差不多愈合了一半,肌肉和血脈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斷生長,最終抹去了創口的痕跡。

“對了,我交給你的蠟丸,後來可曾送到玄林大人手中?”路銘關心地問道。

“已經送到了。”季寧不敢多說,簡短地答道。

“那就好。”路銘似乎放下了心中懸了近二十年的心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玄林大人,是空桑人的良心……交給他,我就放心了。”

季寧嗯了一聲,壓製下心頭的話語。對於路銘來說,能將冰族的圖紙盜出交給空桑朝廷,已是偉大的壯舉,可是後續的事情,卻已不是英雄烈士能夠幹涉的了。路銘盡了他全部的使命,餘下的隻能期待玄林那樣的官員,一點一滴地將英雄烈士的理想鑄造成現實。玄林肩上的重擔,隻會更加沉重。

“一會兒鳥靈們會照例來吃我的血肉,可能場麵會很可怕,你心裏先有個準備。”路銘的語氣盡量平淡,卻讓季寧心底生出悲涼的同情:路銘忍受了這麼多年非人的折磨,隻因為神承諾降下一個繼承帝王之血的子孫,可神又是否知道,空桑的墮落正如玄林所說,是因為這亙古不變的血統傳承?

隻是這一切疑問,季寧都不敢提起,也祈禱路銘不會提起,好讓他在這深重的折磨中還能有一點幻想作為安慰,不至於絕望得過於徹底。

“我是冰族獻給鳥靈的祭品,讓那些妖魔在吸食空寂之山的離魂之餘,還有新鮮的血肉可以換換口味。”路銘繼續低低地說著,垂落的頭發輕輕顫動,聲音裏含著無限的疲憊,“每天都要承受一次撕肉拆骨的折磨,卻偏偏在第二天又會複活,這樣的罪,就是地獄的酷刑也無法比擬。所以,我看到你的時候,心中真是高興啊——我終於可以擺脫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了!”

“我可以怎麼幫你?”季寧忍住心底的抽痛問道。如果那個時候,能有人將路銘救回村中送他離開,這個為了空桑奉獻了一切的人就不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或許在路銘的心目中,空桑人對他的傷害甚至比冰族還要嚴重,否則為何剛才提到在白川郡南濱沙灘的遭遇時,路銘的語氣會波動得幾乎無法成聲?

“今晚鳥靈吃掉我之後,請你將不死珠從我的心髒裏麵挖出來。”路銘一字一句地說著,仿佛充滿了無限的向往,“那樣我就可以死去了。”

“不!”季寧下意識地斷然拒絕,“路銘叔叔,既然不死珠可以讓你複活,我隻要帶走你的心髒,就可以讓你擺脫這種境遇!”

“我的四肢都被鎖魂釘釘住,靈魂是無法擺脫這裏的。魂飛魄散對於我,是唯一解脫的辦法……”路銘微笑道,“小兄弟,鳥靈來的時候你披上我的衣服躲在石縫裏,就可以遮蓋住你的氣味不讓那些妖魔發現。等鳥靈們走後,你再將不死珠從我體內取走。若你仍然一心要上山頂取泉水,就將不死珠含在口中,它能夠抵抗空寂山頂剝離靈肉的力量,這也是我唯一可以報答你的東西了……”

“路銘叔叔……”季寧扭開了頭,強忍下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麵對麵前一片赤子之心卻飽受磨難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是為了當年族人的冷漠而心痛無奈,為了自己曾經遺忘了路銘的囑托而愧疚自責,還是為了至今空桑人,包括玄林在內仍然忽視甚至歪曲了路銘的所為而悲哀憤懣?

路銘不知季寧所想,隻是安慰地看著他笑道:“不要難過,如今能夠解脫,我心裏十分歡喜。”沉默了一會,路銘又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抬頭對季寧道,“對了,一會兒來的鳥靈中,或許會有一隻叫做醍醐的。若是你運氣不好被鳥靈們發現,可是試著向它求助。”

“向鳥靈求助?”季寧頓住撬打鐵鏈的動作,扭頭看著路銘,不敢相信那種極其凶殘的妖魔也能幫助自己。

“醍醐是一隻特別的鳥靈,因為它的體內有一個強大而善良的靈魂。”路銘說到這裏,望了望已然黯淡的天色,歎息般地說道:“去躲藏起來吧,最後的時刻到了。”

“路銘叔叔!”季寧顫著手解下路銘身上破舊的衣袍,看見他身上即使重生也無法消除的酷刑傷痕,忽然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向著麵前的囚徒行了一個大禮,“你是空桑的英雄,你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