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凝水成冰(2 / 3)

“應該好些了。”水華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掩飾之意,連忙轉開話題,“哥哥,下午你帶我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裏?”

“凝水村。”水華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個地名來,卻果然察覺得到季寧的震驚。

“去那裏做什麼?”季寧不解地問。凝水村位於伊密城外一道山穀之中,村人相傳是七千年前殘留在雲荒大陸上的冰族人後裔,與世隔絕,被伊密城的居民視為禁地。

“去……看看而已。”水華低下頭,神色有些窘迫,半晌低低地道,“哥哥,其實不管空桑人還是冰族人,都有好人壞人,對吧?”

“對。”季寧隨口答了,水華又道:“所以沒有必要歧視哪個民族,也沒有必要仇恨哪個民族……”她說完這句話,聽季寧再度嗯了一聲,仿佛受到鼓勵一般微笑起來,“所以啊,我想去凝水村看看,證明冰族人和空桑人……可以和睦地相處……哥哥,你同意麼?”

“水華,你太善良了。”季寧愛憐地看著這個心愛的女孩,內心裏卻隻是酸楚一笑:水華的話,固然是淺顯的真理,然而對於自己來說,要真正放棄對冰族的仇恨卻是太難太難。冰族人奪走了自己的父母家園,役使自己,折磨自己,殺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樣的痛苦,從未經曆過的水華又怎能體會?

“哥哥,我讀得到你的記憶。”水華伸手握住了季寧,仿佛看到了他內心的掙紮,“可你若不放下這些偏執的念頭,就永遠不能完全恢複讀憶師的能力,甚至……不能獲得自己的幸福。哥哥,求你和我去凝水村看一看,或許那些普通的冰族人能夠磨去你心中沉澱的仇恨,讓我……也不再那麼擔心……”說到這裏,水華已是淚光瑩然。

自從玄林離開後,水華就明顯地變得脆弱起來,常常落淚,讓季寧心中不安。他趕緊輕輕拍了拍水華的手,安慰道:“你說得是,冰族人雖然害過我,卻也救過我的命。我確實該拋棄以偏概全的念頭,恢複讀憶師的能力,否則離開這裏以後,憑什麼本事養家糊口呢?我可不能讓你跟著我受委屈。”

水華驀地臉一紅,輕輕啐道:“誰說要跟著你了?”

“那就我跟著你好了,反正你是小姐,我是跟班。”季寧笑了起來,“走,先吃飯,然後我們去凝水村。”

飯後,季寧牽來驛館裏唯一的一匹馬,扶水華坐了上去。然後他牽著馬,走出了伊密城。

腳下的土地漸漸荒瘠,連耐旱的梭梭草也慢慢不見了蹤影,而前方橫亙的山梁更是荒蕪得沒有一絲綠色和水分。季寧解下水囊遞給水華,又正了正她頭上遮擋陽光的帷帽,心疼地道:“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怕你會曬出病來。”

“那些冰族後裔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水華微微飲了一小口水,滋潤一下火燒般的喉嚨,便舍不得再喝,把水囊遞還給季寧。盡管有帷帽遮住了毒辣的陽光,但烙鍋一樣的沙地已經熱得她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我也不知道,但冰族人的堅韌向來可怕。”季寧一邊說話一邊回頭,果然看見塵沙自遠而近,有人騎馬從後麵趕了過來。

“墨長老。”季寧舒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等著老人的到來,望他可以說服水華放棄這次旅行。凝水村的居民是數千年前被驅趕出雲荒大陸的冰族流亡者和西荒當地人的後代,被當地居民驅趕到最為貧瘠幹旱的山穀中,希望他們自生自滅。不料這些冰族後裔竟然出人意表地活了下來,結成村落,取“凝水成冰”之意命名為“凝水村”,為了自保與外界不相往來。原本大家也平安相處,不料幾十年前凝水村大旱嚴重,村民幾近餓死,方才有人逃出村來向伊密城居民求救,卻被空桑人無情地拒絕。於是凝水村中便有人落草為寇,糾結西荒的亡命之徒,結成沙盜,尤喜劫掠伊密城,連守軍亦不能敵,其中最出名的沙盜頭子便是號稱“神眼魔刀”的凝水村人。因此每當沙盜到來時,伊密城全城老幼便會收拾細軟,奔出城外四處躲藏,直到沙盜在城中劫掠完畢,饜足而退,才敢返回家園。這些事情季寧並未向水華詳細解釋過,因為他清楚這種後果是空桑人自己種成,可是同樣的話他卻不願意從水華口中聽到。有時候,季寧甚至會害怕水華淺顯卻公正的說辭,這些話就像坦白的陽光一樣,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陰暗洞穴中的情緒,讓他的靈魂刺痛狂躁。

“水華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長老跳下馬,接過季寧手中的韁繩,將馬匹調轉了方向。

“墨長老,我隻是想去看看而已。”水華大睜著無神的眼睛,固執地反對著。

“凝水村民非常敵視空桑人,你去了恐怕會有危險。”見水華想要開口反駁,墨長老又道,“這些天‘神眼魔刀’那幫土匪又開始出動劫掠,你們還是小心些不要四處亂走。”

“能碰到他們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了解,然後讓兩族能夠和平相處。”水華帶著期冀地笑了,“這個,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水華姑娘,我對你的理想表示欽佩。”墨長老苦笑著看向心懷遠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為季寧想想。你看不見,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兩隻腳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啊……”水華失聲驚呼了一聲,翻身便從馬背上滑了下來,立時感覺到腳下沙土的灼熱。“墨長老,我知錯了,我不該不為哥哥著想。”水華想起季寧雖然開始反對,後來卻始終隱忍順遂的態度,不由滿心悔愧,哽咽著道:“哥哥對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這麼多苦……我以後再不會……再不會……”

“能陪著你一起,我哪裏會覺得苦?”季寧柔聲安慰著,扶著水華重新騎上馬,自己也跨坐上去。

三個人乘了兩匹馬,一路小跑,趕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長老盛情邀請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飯,季寧水華推辭不過,隻好一路跟去,進門便看見小萌笑嘻嘻地朝著他們眨眼睛。

墨長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頭砌成的屋子冬暖夏涼,石板鋪就的院子裏支著葡萄架子,屋簷上也盤踞著四處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晝夜溫差極大,太陽落山才一會兒的工夫,原本曬得發燙的石板地麵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飯後坐在駱駝毛編織的地毯上,喝著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纏著墨長老給大家講故事。老人家拗不過孫女兒的撒嬌,吸了一口煙,慢慢講出一個從棋盤海對麵的陸地上流傳過來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姑娘,他的父親為了實現自己的諾言,將她嫁給山林裏一隻白熊做妻子。白熊雖然對她非常溫柔體貼,但姑娘仍然每日悲傷。有一天,姑娘獨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個巫婆,巫婆交給姑娘一隻蠟燭,說半夜點亮蠟燭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會死去。姑娘猶豫了很久,雖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卻抵擋不住王子的誘惑,終於在一天半夜點亮了蠟燭,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邊的不是那頭討厭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白熊也很可愛啊,為什麼不喜歡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等你長大了,肯定也是喜歡王子不喜歡白熊呢。”墨長老笑著摸了摸孫女的頭發,繼續說下去,“姑娘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王子,忍不住俯下身親吻了對方,沒留意到一滴蠟燭油落下去,驚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蠟燭,一切都明白了,於是他悲傷地告訴姑娘,他就是那頭白熊,他馬上就要死了。”

“啊……”這回不單小萌,連水華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原來那個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語,變成白熊,隻有當一個姑娘真心愛上他的時候,才能破解咒語,恢複原樣。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時候,這個姑娘受了巫婆的誘惑,前功盡棄。王子說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願意死在心愛的姑娘麵前。”

“後來呢?”小萌顫抖著聲音問道。

“後來,這個姑娘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經曆了無數的磨難,終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長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笑著對水華道,“不要緊張,民間流傳的故事為了給大家一點希望,都會是個大團圓的結局。”

“外表真的那麼重要嗎?”水華喃喃地問道,輕輕打了個寒戰,“或許,我還是永遠看不見的好吧。”

“我們回去吧。”季寧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擔憂她著涼,連忙起身告辭。他一路牽著馬匹奔回驛館,將水華抱到屋內床上,用棉被將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著牙穩住步子走出去。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華茫然地睜著眼睛,對著輕輕關上的房門自語道,“可我也想要個大團圓的結局。”

季寧走回自己住的夥夫房,雖然白天打掃過一次,滿屋仍然是撲鼻的灰塵味道。他反手關上門就倒在簡陋的炕上,緊緊地蜷縮起身子,忍受著身體內部一陣陣竄上來的酸痛。伊密城雖然幹燥晴朗,夜裏卻冷得異常,讓他早年受損過的身體難以抵擋,舊傷不時發作,隻是從不曾說出口而已。

熬過一陣,季寧撐起身子,扯開打成包袱卷的破舊被褥,覆蓋在身上,方才鬆了口氣躺回去,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偏偏冷風還是從夥夫房年久失修的門縫窗縫裏灌進來,讓他疲憊若死卻又無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為焦躁而生出燥熱來,方才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迷糊中他似乎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人影在房門前閃過。然而難得的溫暖讓他喪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閉上眼重新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才想起昨夜怪異的人影。坐起身,季寧看見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雙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針一線地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