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凝水成冰(3 / 3)

是水華。季寧的唇邊露出了喜悅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間竟攀爬到了房頂上,連花蕾都偷偷綻開了縫。

等他從牢營裏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糧回來,水華已經起身了。他走過去,看見她光潔的指頭上布滿了紅色的針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會補的,你晚上還是好好睡覺。”

“哥哥,住到正房來吧,你那裏根本冷得和戶外沒有區別。”水華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關切地道。

“我找兩塊木條把窗縫釘一釘就好了。”季寧小心地扯開了話題。今日早上見到守將駿鵬冷如刀鋒的眼神,讓他更是時刻小心著自己的言行。畢竟玄林肯將水華留在這裏是為了她眼睛複明,在他助她複明之前,他沒有資格從她那裏得到任何好處。他的自尊也不允許。

“驛館裏麵能有什麼事,從今天開始,你照舊出工。”想起駿鵬冷厲的命令,季寧知道無論玄林留下怎樣的囑托,都無法改變他囚徒的命運。

請求墨長老在白天照看水華,季寧隨著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邊緣去種植紅柳。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驛館,依舊睡在夥夫房裏,蓋著水華送來的溫暖的被子,保持著淺眠不肯睡熟。半夜裏,他閉著眼睛傾聽水華摸索著從前院走來,輕手輕腳地推開他虛掩的門,在他的床邊靜靜站立,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並不知道水華哪一晚會來,什麼時辰來,卻並不點破她小小的秘密。有時候白天勞役太累,晚上困倦得無法保持清醒,卻在朦朧中感覺到水華柔軟的唇落在額頭上,臉頰上,幸福的暖流便會從水華吻落的地方嘩嘩地流遍全身,讓他的睡夢中也笑起來。羞澀的水華,隻有在夜深人靜,自己熟睡之時,才敢露出她熱情大膽的一麵吧?

每天不過匆匆的相聚,卻讓季寧整個人煥發出神采,連讀憶術的靈力也在不斷恢複,白日裏苦不堪言的勞役也變得雲淡風輕。駿鵬有時候會指使人故意刁難他,季寧都默不作聲地應付下來,淡然的神情讓那個妒忌的守將明白,這個囚徒對守將的權威並不是畏縮,隻是輕視,因為獲得了最珍貴的東西而輕視身邊的一切苦難,讓始作俑者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淺薄無聊。

這一天,季寧背土到山脊上種紅柳時,在石縫裏發現了一朵半開的夜光蓮。盡管他在以後的日子裏無數次後悔當時的舉動,他還是伸出手摘下這朵罕見的能在黑暗中發出綠色流光的蓓蕾,當作寶貝一般藏在了懷裏。

晚上他偷偷地將夜光蓮藏在被子中,懷著忐忑的快樂等待水華的到來。除了一粒順手拿來的摩天草種子,他從未送過她任何東西。可今天夜裏,等她偷偷到來的時候,他要送給她一個驚喜。

他果然清醒地等來了水華的腳步,或許是走慣了這條路,她的腳步輕盈而快捷,不複平時摸索著的踟躕。季寧小心翼翼地平息著自己的呼吸,假裝熟睡,被子下握著夜光蓮的右手卻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房門輕輕地被推開了,水華苗條的身影從門縫中鑽了進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季寧身邊,凝視著他平靜的睡顏,薄薄的形狀好看的嘴唇,微微一笑,大著膽子朝那緊緊抿著的嘴唇俯下身去。

“水華,我喜歡你。”唇下原本一直熟睡的人驀地睜開了眼睛,嚇得水華倒退開去。下一刻,一朵閃著幽幽綠光的重瓣蓮花出現在季寧手中,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也照見了水華慘白的臉。

“嚇倒你了?”季寧有些歉疚又有些得意地站起身來,舉著夜光蓮遞到水華麵前,“送給你的,摸摸看,很漂亮。”

然而水華隻是捂住臉,不看他,驀地轉身朝門外走,像是生了很大的氣。

季寧笑了笑,衝上去攔住她,驀地想起方才水華毫無阻礙的行動,聲音頓時驚喜起來,“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不要看,讓我回去!”水華依舊遮住臉,奮力地想要從季寧的阻攔中掙脫。

“水華,我喜歡你,你還有什麼要瞞著我呢?”季寧輕輕拉下水華遮住麵容的雙臂,看著她緊閉的雙眼,顫抖的睫毛,“你能看見了,我心裏不知有多歡喜……睜開眼睛看著我,你不是最想看看我的樣子嗎?”

他輕快地笑著,聲音卻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看到水華緩緩張開了緊閉的眼瞼,一雙憂喜參半卻又含著無限期冀的眸子對上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雙藍色的眼眸,即使在夜光蓮的照耀下,也藍得如同遼闊的長空,悠遠的海水,還有——冰族人的眼睛。

季寧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腦海中那些不堪的記憶仿佛又要呼嘯著奔湧而出,那些逼上來的藍色眼睛,接踵而至的巨大痛苦……

水華直直地看著他,他每退一步,那雙藍色的眼眸就黯淡一分,最終結成絕望的死寂。她所有的僥幸都裂成了碎片。

“我可以恢複原樣……”

“你是冰族人?”

兩個驚恐的聲音同時響起,又同時沉默。半晌,水華才低低地回答:“我的母親是冰族人。”見季寧不答話,水華怯怯地說下去,“她生下我以後就離開了,父親一直瞞著我,直到他這次離開前才告訴我真相……”

“那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季寧的聲音空空蕩蕩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水華咬著嘴唇低下了頭,幽幽地道:“父親為了隱瞞我的身份,從小就用藥水染黑了我的眼睛,卻也破壞了我的視力……他臨走前把解藥交給了我,說是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身份,我們就一起生活,如果你不願意,我還可以重新染黑眼睛,讓一切恢複原樣……我原本不想這麼早告訴你的,隻是聽了墨長老講的那個故事,忍不住每天晚上偷偷地來看你的模樣……哥哥,你也同意的,每一個民族的人都有好人壞人,不能……不能一概而論……”

季寧卻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解釋,唇角慢慢上揚,多日來隱匿的自卑焦慮最終化作一陣大笑:“說什麼玄林是抗冰名臣,清流領袖,原來竟和冰族女人有染,還要染黑了女兒的眼睛來欺世盜名!而你呢,你平素那樣口口聲聲地要調解冰族和空桑的對立,消除我們的偏見和仇恨,讓我們都拜倒在你聖女般的光輝下,卻原來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你們父女兩個都是騙子,若是我今日沒有看到真相,還不知要被你們蒙騙多久!……”

“哥哥,不要這樣說,我也是前些日子剛剛知道……我沒有騙你,沒有騙你啊……”水華驚慌地反駁著,想要撲上去抱住季寧神經質般顫動的身體。

然而季寧用力將她揮開,腳步踉蹌著靠住身後的牆壁,笑聲雖然慢慢停歇,口氣中的自嘲悲哀卻越來越明顯:“可笑我一直是你們父女兩個的棋子,乖乖地聽從你們的擺布。為了成全玄林的清名,我竟然可以含冤認罪,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到這個地方來,還要小心不要讓你看到我吃過的苦,深怕玷汙了你純潔的雙眼!你知道在可以烤熟雞蛋的砂石地裏往返背土七八個時辰的辛苦麼?你知道白天挨了鞭子,晚上卻隻能縮在寒風中生生熬過的疼痛麼?你知道一個原本自由的人被戴上鐐銬,任人像牲畜一樣驅趕侮辱的悲憤麼?嗬……其實這些還算好了,總好過被自己一直信任和愛慕的人欺騙,欺騙得可以傻乎乎地到空寂之山去送命,還要為了他們的高潔出塵而自卑自責!‘空桑良心’,嗬嗬,路銘你和我一樣,其實瞎了眼睛的是我們!”季寧說完,複又笑了起來,轉身扶著牆壁就往驛館的大門外走去。

“哥哥,你別走,我可以讓一切都恢複原樣!”水華一邊流淚,一邊跑進自己的屋子,趕在季寧打開沉重的驛館大門前攔住了他。她的手中托著一個白色的瓷瓶,舉到季寧麵前,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道:“我原本想過些時候再慢慢告訴你真相,可既然今天被你發現了,我們就從頭來過好不好?”說完她用力拔開瓶塞,將瓶中的藥水一傾,盡數倒進雙眼之中,黑色的藥水順著眼角流下,黑夜中如同鮮血一般觸目驚心。

“哥哥,一切都沒有變,對不對?”水華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麵前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漸漸融化在一片濃烈的黑暗中,再看不見他睡夢中含笑的溫柔的表情,也再不見他剛才寒冰一般陰冷的怨恨。這樣大劑量的藥物傾倒在眼中,恐怕會永久地損害眼睛,再也不能夠靠解藥複明。可是,如果能當這一夜隻是一個噩夢,醒來後一切都不曾改變,她已經不在乎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季寧怔怔地看著水華大睜的眼睛又恢複了原先濃麗的黑棕色,卻再不複方才清亮的光澤,黯淡得如同幹涸的枯井,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句:“怪不得你的名字裏有個‘水’字,‘凝水成冰,化冰成水’,無非是騙人的把戲。就像你的父親一樣,把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還能讓那個傻子心甘情願!”

這句話如同尖刺一樣,讓水華驀地搖晃了一下,卻再也沒有人伸出堅實的溫暖的手臂來扶她一把。她微微地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隻聽到驛館的大門吱嘠一聲打開,又砰地合上。

呆呆地沿著牆根滑坐在地上,水華聽到季寧的笑聲漸漸消失在遠方,心頭一片茫然。為了保護他們父女不受這個秘密的傷害,玄林曾經在神靈麵前求到一個詛咒:凡是由於知道水華的身份而想用這個秘密要挾他們的人,都無一例外地要在講出這個秘密前死去。當年的侍女四月,正是死在這個詛咒之下。

水華並不相信季寧會遭受詛咒,但她卻驀地想起了白日裏駿鵬派人送來的口信:今日夜裏,待在驛館切莫外出。預感到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水華猛地拉開門,心急火燎地跑進萬籟俱寂的街道,向著季寧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