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焚心
腦子裏一片空白,季寧發瘋一般往前奔跑,根本不在乎自己要跑到哪裏去。此時此刻,他隻想遠遠地離開那可怕的真相,可恨的謊言,可憐的哀求,跑到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去——放聲大哭。
腳步下意識地將他帶到了城外,隱隱地可以看見看守瓜田的小屋,那是他無數次走熟的道路。可是季寧驀地頓住了腳步,那個地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棲身之處,早已有另外一個囚犯接替了他的位置,而他現在,根本無處可去。
腳下一軟,季寧靠著一棵紅柳坐倒在沙地上,仰著頭無神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伊密城的天空異常幹淨,顯得一輪明月越發皎潔無暇,就像水華聖潔的臉龐……他驀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深深地將臉埋到膝蓋裏去——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自己受過的苦楚和侮辱還算少麼,為什麼偏偏是自己最信任最愛戀的人來淘幹他最後的一點溫情?可是,她將藥水傾倒入眼時的決絕和悲哀,又是那麼真切,讓季寧的心中一陣抽痛。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原本透亮的眼眸如何一點一點喑啞無光,不要再想她哽咽的嗓音是如何痛徹心肺,季寧啊,你已經受了太多的委屈,就讓自己放縱地憤怒一回吧!就算不是對她,也是對她那心計深沉的父親!
自憐自傷之中,先前遭遇的種種又一點一點泛上心頭,讓季寧憤恨得不住顫抖: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銘的遺願,剿滅冰族。季寧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就讓我擔下這些無法抵禦的罪名吧。”
“隻要大人記得取回鯨艇圖紙,一心剿滅冰族,季寧就死而無恨了!”
“大人既已知道路銘所受的苦楚,還請不要辜負他的苦心才是。”
……
這些都是他曾經親口說出的話,說話之時是多麼情真意切,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幼稚單純得可笑!而玄林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呢?或許是在心中暗暗竊喜他乖乖入彀吧?怪不得,當初自己提出認罪以保玄林名譽,對方竟然順水推舟地允諾;而路銘以命換得的鯨艇圖紙,玄林居然忍心將其封存,還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自己……玄林早已和冰族女人糾纏不清,那麼他抵抗冰族的決心又有幾分做戲,幾分是真?隻有路銘和自己這樣的傻子,才會相信他正氣凜然的外表,甘願俯身,當作鋪路石將他送往神聖的高台!
可是,如果將水華的身份作為要挾,那個欺世盜名的玄林會不會被逼動用鯨艇圖紙,全力對抗冰族呢?季寧剛轉到這個念頭,喉嚨就驀地一痛,如同一條毒蛇突然躥起,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要害上。他嘶啞地慘叫了一聲,身體內部湧出的血便頃刻封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發不出聲音來,隻能掐住自己的脖子倒在沙地上,不斷地掙紮。
與此同時,季寧隨身攜帶的太史閣令憑感受到主人的危險,也驀地發出紅光來,堪堪透過他的胸膛蔓延而上,與那荼毒季寧的力量對抗。一紅一黑兩股力量如同鬥獸一般在季寧體內撕咬撲打,讓季寧痛不欲生卻又無計可施。然而令憑上的靈力本就所剩無幾,根本無法招架詛咒的力量,紅光很快越來越黯淡,最終湮滅,讓伏在地上的季寧心中一涼,閉目待死。
咽喉的劇痛不斷侵蝕全身,季寧的意識開始慢慢飄忽,似乎靈魂已然離開了身體,可以俯視身周的一切,五蘊六識竟頓時清明起來。隱隱約約地,耳中傳來一片嘈雜,馬蹄聲、哭喊聲、喝罵聲和利刃相交之聲交織在一起,讓瀕死的人也驚駭莫名。不祥的預感下,季寧死命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伊密城方向火光衝天,那片嘈雜也正是從城內傳來。
是沙盜開始劫掠了!季寧的腦子中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地就想從地上爬起來——水華還在城裏,她眼睛看不見,一個人待在驛館裏可如何是好?
然而在詛咒之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臂根本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隻能徒勞地在沙地上掙動。可是水華啊,你現在怎麼樣?我方才那樣說話,隻是宣泄一下心中壓抑得太久太久的憤懣,否則隻怕自己會憋屈得瘋掉!可我即使再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也始終記得你善良的心,寬容的笑,還有親吻我時那無限的深情!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著我回來!感覺得到自己已經處於死亡的邊緣,季寧憑著腦中最後一絲清明無聲地呼喊著。
仿佛感受到了他不甘的呐喊,身體中那股流竄的劇痛竟然慢慢減淡下去,猶豫地徘徊著,似乎難以判斷宿主的真心。季寧並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瞬息轉換的念頭抗住了詛咒的力量,最終將它消弭於無形,隻是奮力往伊密城方向爬去。可是方才一番生死邊緣的反複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他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一寸一寸地支起凍得僵硬的身體,季寧以最快的速度向城內奔去,卻一眼看見城頭上七零八落的旗幟和軍械,看來沙盜還沒進城,看守的士兵們便丟盔棄甲地逃命去了。這兩天伊密城的統領駿鵬正好帶了人馬到遠郊營寨操練,隻留下幾個老弱殘兵象征性地守守城門,對沙盜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踏入城中,街道一片狼藉,不少木門上都留著刀痕,卻空蕩蕩地不見一個行人。季寧無暇顧及其他,直接奔回驛館,發現大門隻是虛掩,可是比起其他宅子被劫掠一空的慘狀,驛館裏竟是平靜得如同什麼都不曾發生。
一把推開大門,季寧大聲喊著水華的名字,沒有人回答他。他越想越是心驚,將手指放在大門上想要讀取記憶,卻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一眼瞥見院內石板上濺落的黑棕色藥汁,和平日水華的眼眸同樣顏色,季寧不由顫抖起來。如果水華眼睛看得見,他或許還不會如此擔心,可現在……她一個目盲的少女,能如何應付突如其來的沙盜?
穩了穩焦慮的心神,季寧走出驛館,踩著滿地的狼藉,向著平素伊密城居民避難之處跑去。漸漸地,有三三兩兩的居民出現在回家的道上,可他們麵對季寧焦急的詢問,都隻是同情地搖了搖頭。
“聽說這次‘神眼魔刀’的人搶了幾個女娃娃回據點去了……”一個居民說到這裏,乍然見到季寧慘白如死的臉,連忙改口寬慰道,“不過還有很多人在後麵,或許你要找的姑娘平平安安的……”話未說完,季寧已是匆忙地道了謝,繼續往前方跑去。
“水華,水華,你在哪裏?”嘈雜的人流中,季寧就如同一塊阻住航道的礁石,不顧眾人的擠挨推搡,執意逆流站在大路當中呼喊著。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眼神專注地在人群中掠過,一輩子也不曾像現在這般焦急彷徨。
“季寧!”一個含著責備的聲音沉重地在他耳邊響起,“你昨夜去哪裏了,怎麼沒和水華姑娘在一起?”
季寧茫然地轉過身,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墨長老的胳膊,喑啞地問:“水華呢?”
“水華姐姐她……被強盜抓走了……”小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引得季寧放開了墨長老,反手將小姑娘抓住,“你說什麼?”
“水華姑娘,是個大好人啊!”旁邊幾個婦女也落下淚來,“昨夜沙盜突襲,我們連夜逃命,正好碰到水華姑娘在四處找你。大家於是一路往城外跑,沒料到竟然碰到一群沙盜在劫掠婦女。水華姑娘為了救我們,就主動站出去,被他們帶走了……”
“她……她為什麼這麼傻?”季寧失神地說出這句話,手一鬆幾乎被心痛擊倒。
“她跟那些沙盜說,要見他們的頭目‘神眼魔刀’,那些人答應了。”墨長老歎息了一聲,“她當時態度很堅決,攔也攔不住,我猜她是想去化解冰族人和空桑人的仇怨。可是那些沙盜……根本不是誠信守諾之人……我擔心……”
“不行,我要去救她!”季寧此刻已稍稍穩下心神,盡量鎮靜問道,“請問神眼魔刀的巢穴在哪裏?”
“沙盜行蹤無常,我們也不知他們的窩點。”墨長老看著季寧毫無血色的臉,竭力安慰道,“唯今之計,是你趕緊找到駿鵬將軍,讓他命人四處搜索,才有可能成功。駿鵬雖然不願和沙盜正麵交鋒,但水華姑娘身份特殊,或許能夠說動他動用軍力。”
“好,我這就去!”季寧想想墨長老的話確實是唯一的辦法,點了點頭,尋準方向便往駿鵬行軍拉練的遠郊奔去,心中卻仍是忐忑。伊密城統領一職是個苦差,照例是四年一換,因此各任守將隻求早日平安捱過年限,好回到東南方的富庶都市,對於凶悍肆虐的沙盜都抱著退避三舍的心思,才縱容得西荒沙盜越發猖獗。駿鵬上任不過一年多,已是深得其中的關竅,這次將大隊軍士拉到遠郊沙場練兵,恐怕也並非巧合。
雖然明白這些原因,季寧卻不得不直闖駿鵬的營寨,以求抓住這最後一絲希望。還沒有走到轅門處,季寧已被守營的士兵擒獲,就算他再三聲明自己有要事求見駿鵬,仍然被當作逃犯綁在太陽地裏,直到兩個多時辰後,駿鵬才打獵歸來。
“駿鵬將軍,請你……”本被曬得昏昏沉沉的季寧一眼看見遠處騎馬而來駿鵬,眼中一亮,立時大聲喊了起來,卻換得扈從士兵一道馬鞭。而駿鵬雖然往季寧這邊看了一眼,卻根本不加理會,徑直跑馬進轅門去了。
將獵物馬匹交付給侍從,駿鵬沐浴換衣完畢,又坐在蔭涼的大帳中,慢慢吃了半個井水鎮涼的蜜瓜,方才吩咐道:“把人帶上來。”
從人答應了,走到轅門處將季寧放下來,領著他走到中軍帳前的砂石地裏跪下。
見昔日氣度清華的季寧此時形容狼狽,駿鵬心頭閃過一絲快意,半晌才道:“你找我幹什麼?”
季寧早已是心急如焚,焦慮和暴曬讓他唇上裂開深深的血口,“水華被神眼魔刀的手下抓走了,請將軍去救救她。”好不容易得到說話的機會,季寧開門見山地道。
“我昨日特地囑咐她待在驛館中不要出去,你怎麼不好好守著她?”駿鵬麵色一沉,厲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