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錯。”季寧沒有解釋,隻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記得玄林大人是將水華托付給你的。”駿鵬冷笑道,“你弄丟了她,現在還有臉麵求我?”
“求將軍盡快去救水華,至於季寧,將軍想要怎樣發落都可以。”季寧閉了閉眼,對駿鵬的嘲弄並無回應。
“你這麼情深意重,倒似我不答應都不行了。”駿鵬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指著麵色慘白的季寧對從人道:“先給他喝點水,我可不想他半路就中暑昏過去。”
隻帶了幾個心腹從人,駿鵬帶著季寧上了路。看樣子駿鵬完全知道沙盜的巢穴所在,季寧心頭思量著,卻不能出口,隻是努力加快腳步跟上駿鵬等人的坐騎速度。
駿鵬讓季寧獨自步行,原本是故意為難於他,沒想到季寧不吃不喝在滾燙的砂石地裏走了大半天,竟然毫無頹勢。反倒是駿鵬自己受不了太陽的灼熱,終於命人將季寧抄到馬背上,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往前去。
看著麵前似曾相識的山穀,季寧心中一凜:山穀後麵,可不就是凝水村麼?難道沙盜的老巢,就在村子裏?
一口氣衝上阻隔視線的山梁,季寧往下一看,一線狹窄的山穀中,竟然密密匝匝地修築著防禦工事,石塊夯成的城牆上方分布著彎弓持箭、全神戒備的莊丁,看上去竟比伊密城還要守得嚴密。不等外人靠前,一陣箭雨已當頭落下,卻堪堪在眾人的馬前排成整整齊齊的一排,警示之意讓季寧心中一驚:若是當日自己貿然領著水華前來,還不知會有多大的危險。
幸而駿鵬等人並不慌張,隻是把馬勒在箭陣之後。一個侍從從懷中掏出一枚綠色的小旗來,衝著牆頭比劃了一陣旗語,牆頭的莊丁們果然放下弓箭。再等了一會,那卡住山穀唯一通道的石門便緩緩打開了。
“不知駿鵬將軍大駕光臨,真是失禮了。”一個身披黑色披風的魁梧大漢從石門內走出來,對著半山坡上的駿鵬抱拳施禮。駿鵬連忙領著眾人跳下馬背,也回了一禮笑道:“大當家別來無恙。”
見伊密城的守將與沙盜頭子如此親密,季寧暗中震驚萬分,他心頭明白自己撞破了伊密城守將最深的秘密,就算此行救回水華,恐怕以後也難逃生天。
“上次差遣人送給將軍的禮物,可都收到了吧?”自號“神眼魔刀”的沙盜頭子一邊引著駿鵬一行入村,一邊談笑道。他雖是凝水村人,卻看不出多少冰族後裔的特征,哪怕冰族人最難掩飾的藍色眼眸,也因為他眼中綻放的白色精光而被忽略過去。想必那“神眼”的說法,就是從這雙讓人不敢直視的鷹眼而來,以至於他的本名反倒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大當家的禮物,自然都是極好的。”駿鵬寒暄了一陣,方才道明來意:“聽說昨夜大當家手下的兄弟從伊密城劫了幾個姑娘回來,其中一個是我故人的盲女,所以特來求大當家放人。”
“按將軍吩咐,我們沒敢動驛館一草一木,不料還是擄了將軍的人,真是該死!”神眼魔刀拍了拍腦門,當即命令手下:“清點昨夜的貨物,將瞎眼的女人給我帶來。”隨後他轉向駿鵬笑道,“將軍先休息一會,人很快就到。”
駿鵬道了謝,跟著神眼魔刀沿著山穀往凝水村深處走去。這神秘的村莊完全是沿著細長的山穀分布,家家戶戶門後似乎都擱著兵刃,幾個又像空桑人又像冰族人的小孩偷偷地從門後觀察著外來的人,眼中閃爍著驚恐和敵視的目光。不過更讓人驚訝的是,這片看似幹旱得寸草不生的穀地裏竟然種植著成片矮小的黑麥,芥蘚一般分布在兩側光禿禿的砂石地裏。麥田的上方均用蘆稈搭成架子,乍一眼不知做何用途,仔細觀察卻可以看到有小滴的水珠從中空的蘆稈內滲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每一株麥苗根部的泥土中——凝水村的冰族後裔竟然是靠這樣的方法給莊稼灌溉,才避免了多餘水分的蒸發,在極度幹旱惡劣的環境中繁衍千年,沒有如空桑人的願望一般渴死餓死在這片絕地中。這樣的頑強和智慧,讓每一個有幸看到的空桑人都驚駭慨歎。
“大當家當真雄才大略,這些年將這裏經營得不錯啊。”駿鵬一邊走,一邊誇讚道。
“唉,我自己卻知道這樣下去不成氣候。大丈夫應該搏個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才不負大好頭顱!”沙盜頭子習慣性地拍了拍腦袋,豪情萬丈地回答,“可惜沒有碰到機會,隻能窩在這裏做強盜。”
“此刻四方動蕩,風起雲湧,大當家日後不愁無用武之地,恐怕我以後還要仰仗大當家呢。”駿鵬說到這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季寧隻是漠然,也不知將他們的話聽去了多少。
實際上季寧已經沒有精力觀察凝水村的一切,他之所以還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倒在半路,全靠心中一腔救出水華的執念。好不容易走到神眼魔刀所居之處,無非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駿鵬落了座,與沙盜頭子談笑風生,看來兩人的交往非淺。
過了一會,方才奉命去帶水華的嘍囉出現在眾人麵前,引得季寧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鎖在他身上。然而那個嘍囉隻是走到神眼魔刀身邊,附耳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沙盜頭子的眉頭便皺了一皺,恰似在季寧心中掀起了驚天巨浪——水華怎麼沒來,她怎麼了?
“要不,將軍和我一起去看看?”沙盜頭子有些歉意地詢問駿鵬。
“好。”駿鵬站起身,領著從人跟隨沙盜們七彎八繞,走到了村子深處一處破舊的宅子裏。
“就在裏麵……”沙盜頭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季寧已經第一個走到了門前,他的手不斷地顫抖,卻仍然狠下心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屋裏很黑,外來的人要適應一陣子,才能慢慢看清屋裏的一切。和宅子的外表一樣,屋裏陳設粗陋,靠著牆的一張土炕就幾乎占了一半的空間。而炕尾上,那緊緊縮在牆邊的少女,可不就是水華?
“水華,你怎麼樣?哥哥來接你了……”季寧深怕驚嚇到她,盡量用平靜的聲音開口,朝水華走了過去。
“啊!”水華原本隻是靠在牆邊發抖,此刻聽到人聲,驚恐地尖叫了一聲,越發將身子縮得更緊。
“水華,你怎麼……”季寧的話才說出一半,整個人便如同凍僵了一般立在原處,連半個字都無法說出來。此刻他已在昏暗的屋子裏看清,水華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得破爛,帶著血痕,而她向來天真明媚的臉上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在這間屋子裏發生過什麼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頓時全都明白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隻有水華嚶嚶的啜泣從角落裏低低傳來。
“大當家,就是他們兩個!”有人推著兩個反綁了手的沙盜走到神眼魔刀麵前,撲通跪了下去。
“說,她是怎麼瘋的?”神眼魔刀陰沉著臉問,“當著駿鵬將軍的麵,你們一個字一個字說清楚。”
“昨天去伊密城打圍,我們負責包抄後城門。”那個明顯帶著冰族人特征的沙盜看了一眼惶恐的空桑人同伴,大著膽子回答,“我們原本隻想搶幾個女人來樂一樂,不料這個女人卻自己從人群裏走出來願意跟我們走,還說要見大當家你。我們見她雖然眼瞎,卻生得十分漂亮,就放了其他人,把她帶了回來……”
“她要見我做什麼?”沙盜頭子問道。
“我們也好奇問她,她卻說要說服大當家同意,讓冰族人和空桑人和睦相處……我們想這也不是什麼急事,就先把她鎖在這裏,等著大當家有空了再稟告。結果……”回話的冰族沙盜眼睛盯著膝蓋,聲音越來越低。
“結果你們看她生得漂亮,就忍不住了?”神眼魔刀本來想發火,卻想起自己原本就定了規矩,同意手下兄弟們可以先享用劫掠來的一切,隻好咳嗽一聲怒道,“可我問你們她怎麼瘋的?”
“……她一直在叫哥哥,不停地哭,我們生氣了就給了她一個嘴巴。結果她果然不哭了,隻瞪著那雙瞎眼問我們說,為什麼冰族人和空桑人就不能不互相傷害。於是我們就笑著回答她:沙盜隊伍裏早就是冰族人和空桑人為伍,若是她不瞎,就能看見我們兄弟二人就是一個冰族一個空桑,現在不僅不互相傷害,還一起享受……她聽了就開始笑,醒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糊塗東西!”神眼魔刀一腳一個將兩名手下踢倒在地,怒喝道,“敢動駿鵬將軍的女人,我殺了你們!”
“大當家手下留情。”駿鵬自然明白神眼魔刀無非給自己一個麵子,並不是真想殺了二人,當即求了個順水人情,“不知者不為罪,就饒了他們吧。”
“還不多謝駿鵬將軍!”神眼魔刀喝了一聲,轉向駿鵬賠笑道,“既是我手下之過,將軍要怎麼賠罪隻管開口。”
“我把人帶回去就好了,其他的大當家不用放在心上。”駿鵬大方地說完,走進屋裏,不顧水華的尖叫掙紮,點上她的昏睡穴,將她抱了起來。他向沙盜頭子說了聲告辭,帶著從人們便走了出去。
沒有人招呼季寧。他靜靜地跪在地上探出手去,忍著心底撕裂般的痛,握住土炕上殘留的一片水華的衣襟,忽然一眼看見了牆邊兩個模糊的字——
“哥哥”。
那些字跡有些淩亂,一看就知道是用手指甲一遍一遍地在牆上刻畫出來,刻痕裏還帶著暗褐色的血跡,哪怕不用讀憶術,季寧也能感覺到水華刻畫這兩個字時的傷痛和絕望。
“啊……”他驀地將自己的頭撞在土炕邊緣,聲嘶力竭地喊出了聲音。是自己害了水華,是自己害了水華!就算她平日再怎樣沉靜達觀,她也始終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女孩!若不是自己那樣執著於空桑與冰族的仇怨,若不是自己對她的愛中摻雜著自卑和抵觸,水華怎麼會再度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主動投進沙盜的羅網!真是諷刺啊,她最愛的情人因為兩族的仇恨而撇下了她,那些侵犯她的人卻偏偏是兩族的同夥!她一直孜孜以求的兩族和解,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人冷笑著打破,無情地踐踏……她在最後清醒的時刻裏不斷地刻劃著“哥哥”兩個字,卻不知是因為這兩個字帶給了她生存的勇氣,還是帶給了她陰冷無情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