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抹去眼中的淚水,季寧將頭轉向門外站著的人。然後他隨手抄起土炕底下一把鏽爛的鋤頭,衝著侮辱水華的兩個人打了下去。此時此刻,他隻想殺了那些人,再殺了自己。
腳下被人一絆,季寧跌倒在地上,下一刻,雙臂已被沙盜們狠狠擰在身後。“又瘋了一個。”有人說,“大當家,這個人怎麼處置?”
“他是駿鵬帶來的人,我們不方便動他。放他走。”沙盜頭子不耐煩地往外走出去。
“可是他看到了我們的據點……”有人還是不放心。
“他也看到了駿鵬和我們交往的秘密,用不著我們親自動手。”神眼魔刀扔下這句話走了,季寧手臂上的桎梏也鬆了開去。他被沙盜們從地上架起來,一路推出了凝水村的石門。
“水華……”石門在身後重重關上,季寧伏在沙礫上低低喚了一聲,隻覺得喉頭一陣發甜。然後他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著遠方的伊密城走去。
一直走了一夜,季寧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了伊密城。他一刻也舍不得耽擱,直奔駿鵬所住的統領府邸,才發現整個伊密城還沉浸在清晨的睡眠中。
圍著大門緊閉的統領府邸轉了一圈,季寧又繞回大門處。等了一陣子,終於有侍從打開了門。
“我想求見駿鵬將軍。”季寧低下聲氣對侍從道。
那個侍從看季寧的服色就知道是伊密城牢營裏的流犯,沒好氣地說:“去去去,你也有資格見將軍?”
季寧不願跟他吵鬧,轉身走下台階,伸手扶住門口的石獅,卻又立馬被那侍從拍打下去:“你那髒手,可不許亂摸!”
季寧收回手,走到牆根下站著。方才平下心氣,竟然從石獅子身上讀出了駿鵬回府的記憶,看來水華果然是在府邸裏麵了。
守門的侍衛趕了季寧幾次,見他仍然逡巡不去,便也懶得再管他。直到日近正午,忽有伊密城牢營的看管小吏走到季寧麵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死賊囚,居然不去營中點卯,要反了你!”轉身便叫人來拖季寧。
季寧緊緊抿著嘴唇不作一聲,隻是僵著身子抗拒,那小吏更是喝罵不絕。幾個人這麼一鬧,路上行人紛紛駐足圍觀,統領府看門的侍衛便上來驅趕眾人,一時間竟紛紛擾擾地亂成一團。
“都給我滾!”忽有人從統領府大門內出來,斷然一喝,頗有氣勢。季寧一眼認出此人正是駿鵬,連忙掙脫眾人,狠心跪在駿鵬麵前:“將軍,請讓我見見水華!”
“你棄她不顧,現在又有什麼臉見她?”駿鵬冷笑一聲,唰地拔出佩劍,抵在季寧的咽喉上。
“將軍若能讓我見她,季寧就是死也瞑目了。”季寧直挺挺地跪在當地,雙目直視著冰寒的利刃,一動不動地回答。
駿鵬的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殺意,冷笑道:“好,那我就讓你瞑目。”說著收劍轉身朝府內走去。
季寧站起身,跟在駿鵬身後,一路穿過幾道回廊,遠遠就聽到房內水華驚恐的聲音:“不要過來……哥哥,哥哥……”
季寧的身體驀地晃了晃,這幾聲“哥哥”仿佛幾道繩索勒上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進去吧。”駿鵬打開門,朝季寧側了側下巴,他的手背上露出幾道血印,隨即被寬大的衣袖遮沒了。
“水華……”季寧艱難地走進房內,剛一開口,縮在床上角落裏的水華便大聲叫道:“走開,走開!哥哥呢,哥哥……”
“我就是哥哥,我來接你了……”季寧仰起頭逼下自己的淚水,哽咽著慢慢握住水華揮舞的手,“是哥哥對不起你……”
“哥哥……”水華喃喃地低語著,任季寧握著她的手,慌亂的表情漸漸平複下來,隻是仍然不住地顫抖,似乎懷著絕大的恐懼。季寧心中一疼,也顧不得旁人在場,伸手將水華摟在懷中,柔聲道:“別怕,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你,無論你是什麼樣子,哥哥都和你在一起……”
“哥哥,我要回家……”水華安靜地將頭靠在季寧懷中,半晌含含糊糊地道。
“好,哥哥帶你回家……”季寧如同安撫嬰兒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肩頭,讓水華在經曆了夢魘般的掙紮狂亂後終於慢慢地熟睡過去。
溫柔地將水華平放在床上,拉過被子將她蓋好,季寧看著站在門口的駿鵬,懇求道:“請將軍準許我陪伴水華回鄉。”
“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駿鵬麵無表情地回答,“等我將她治好了,自然會送回玄林大人那裏。”
季寧不答話,緩緩地跪倒在地上,雙手撐在床前的地板上。
“你求我也沒有用。”駿鵬麵帶獰色地笑道,“你以為玄林大人會饒得了你麼?”
季寧埋著頭,仍舊不言不語,連姿勢都不曾改變過。駿鵬等得不耐煩,頓足喝道:“來人,將此人給我趕出去!”
一直到有侍衛來強行將季寧拉起,季寧才猛地抬眼盯住了駿鵬。那樣洞徹一切的眼神,如同幽冥之火直照到人的心裏去,讓駿鵬竟然心虛地一怔。尚未等他反應過來季寧變化的原因,季寧已掙脫侍衛的挾製,自行出門而去。
盯著季寧的背影,駿鵬眼中的殺氣越來越盛。一個心腹侍衛知趣地湊過來小聲道:“將軍,這個人知道了將軍和神眼魔刀的來往,要不要……”說著手掌一斜做了個下切的姿勢。
“我答應過玄林不幹涉他,可如今已是留不得了。”駿鵬看了看水華安靜熟睡的身影,想起昨夜的折騰,口氣漸漸冷硬起來,“做得漂亮點,別落人話柄。”
“是,將軍放心。”那個心腹侍衛會意地點了點頭,領著幾個人尾隨季寧而去。
一路走出統領府,季寧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方才他臨時施展讀憶術,竟然從那間屋子中看到昨夜駿鵬對水華起的不軌之心!雖然在水華瘋狂的反抗撕咬下未能得逞,但季寧已經不能放任水華留在統領府那個龍潭虎穴之中。可惜以當時的情勢,他根本無法帶著水華離開,隻能暫時先回住處,想個辦法偷偷潛入統領府,將水華救出來。
然而才走到一條偏僻的小街之中,幾個尋常打扮的大漢猛地攔住了他的去路。看著他們手中的木棍和眼中的凶光,季寧下意識地返身就跑,卻被人一棍掃倒在地。
如雨的棍棒落了下來,讓季寧根本無法閃避。那些凶手都訓練有素,專撿他胸腹之處的致命部位下手,是以這場毆打並未持續多久就結束了,連目擊的路人也不曾出現。
凶手們揚長而去,季寧伏在地上,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一般,胸腹間更是滯塞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他好不容易摳著街邊的牆縫坐起來,眼前便是一黑,一瞬間什麼也不知道了。
以那些凶手下手之狠,根本沒有給他留下活路。季寧坐在陰冷的牆腳,隻覺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身體輕飄飄起來,倒和先前中了詛咒瀕死時的感覺類似。隻是心頭那股解救水華的念頭太過執著,他才支撐著不肯讓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季寧,你醒醒……”有人使勁地掐著他的人中,讓季寧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卻看見墨長老和小萌滿臉關切地望著自己,而自己仍舊靠著牆坐在原地。
“水……”兩夜的缺水讓季寧發不出聲,好半天才死命說出這個字。
“我去借水!”小萌懂事地站起身來,跑開了。
“水華姑娘怎麼樣了?你怎麼會暈倒在這裏?”墨長老焦急地詢問著,可惜季寧隻能苦笑一下,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
“水來了。”小萌急匆匆地端著一個粗瓷大碗,湊到季寧唇邊。季寧勉力抬起右手扶住碗沿,才灌下一口水,胸腹間排山倒海的悶痛就再也憋不住,一張口,大股的血就噴了出來,將那半碗水染成一碗鮮紅。
“啊!”小萌手一抖,水碗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無措地看著季寧噴出的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裙,忽然放聲大哭。
“都怪我……”又吐了幾口血,季寧反倒覺得心底順暢了一些,竟然能撐著墨長老的手站起來。他自知身體已到了極限,此刻暫時的清醒無非是回光返照,卻緊緊地咬著牙關撐住最後一口氣,奮力地朝驛館方向走去。
墨長老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什麼心願未了,不敢再引他說話,隻用盡全力地撐住季寧往驛館方向趕。幸而路途並不甚遠,好不容易看到驛館的大門,小萌趕緊跑上去將虛掩的門扇推開。然而季寧虛浮的腳步卻被門檻一絆,跌跪在地上,又是一口血壓抑不住地噴出來,和身前石板地上那灘褐黑色的藥汁混在一起,觸目驚心,也讓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痛苦地一顫,掙紮著亮起來。
“你要什麼東西,告訴我們。”墨長老看季寧的身體再也不能挪動,俯下身子,將耳朵貼近他翕動的嘴唇,隱約聽到他說:“……夥夫房……炕下……”
吩咐小萌照看季寧,墨長老衝進季寧所居的夥夫房中,伸手在炕下一陣摸索,果然摸出一個粗糙的木盒子來。他也顧不得打開,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回季寧身邊,見他果然眼睜睜地盯著那木盒子,連忙掀開了蓋子。
木盒子裏,有兩件亮閃閃的東西,一顆光滑圓潤的珠子,一枚半黑半白的星星。
顫抖著伸出染血的手,季寧抓住那顆珠子,使勁往嘴裏塞去。他努力地吞咽著那顆珠子,伸手捂住嘴壓製住自己的嘔吐感,幾次直起脖子,才終於把那顆珠子吞了下去。
“等我……複活……”季寧忍住珠子劈開食道直鑽心髒的痛楚,向著目瞪口呆的墨長老和小萌吐出這幾個字來,終於力竭地倒在地上,斷絕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