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旅人之墓(1 / 3)

十六、旅人之墓

靈魂似乎被不死珠發出的光線切割粉碎,化作點點滴滴的雨露,滋潤著千瘡百孔的身體,讓受到損害的部分慢慢愈合。季寧雖然沉浸在黑暗中,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身體內部發生的一切。

睜開眼睛的時候,季寧發現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夥夫房的炕上,小萌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他一時有些恍惚,掙紮著坐起來,胸腹間仍是作痛,卻漸漸有緩解的趨勢。

“呀,你活了?”小萌聽見響動,睡意蒙矓地抬起小腦袋,眼神卻驀地亮起來。她跑到季寧身邊,好奇地摸了摸他,確認原本冰冷僵硬的軀體重新溫暖柔軟起來,半晌才吐了吐舌頭:“好厲害。幸虧爺爺沒讓牢營裏的人把你埋了。”

“牢營裏的人知道了?”季寧一驚。

“是啊,你剛死不久,他們就來了,就像算好了一樣。”小萌似乎還有些後怕,“他們翻弄了你一陣子,才確認你死了,打算拖去埋掉。爺爺隻好請他們去喝酒,說把你的屍體留給我們去喂神鷹,他們才走了。”

看來果然是駿鵬要致自己於死地。季寧黯然地看著窗外慘淡的日光,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夜晚又要到來了。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叫爺爺。”小萌說著,跑了出去。

季寧挪動著有些僵硬的腿腳,走出夥夫房,正看見院子角落裏黃澄澄的蜜瓜。在空寂之山泉水的澆灌下,不過十來天,那些蜜瓜種子就發芽抽藤,開花結果,如今就連熟透的瓜兒都因為無人采摘而快要爛掉了——不過十來天,他自己就如同這些蜜瓜一樣,耗盡了自己的一生。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水華清脆的聲音,熟悉得猶如在耳畔:“我在想,如果用這泉水澆灌摩天草,還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呢。不知會不會真的讓摩天草長到雲端裏麵去,我們就可以順著摩天草上天啦。”水華,季寧心頭默念了一聲,穩住自己的步子——我原本以為真的可以帶給你光明的天堂,卻沒有料到,讓你陷入了黑暗的地獄。我造的孽,隻能我來贖。

推開廂房的門,季寧走進了水華的房間。水華沒有多少飾物,梳妝台上隻放著一把木梳子,齒縫裏纏著一根黑而長的發絲。季寧輕輕地拈起那根長發,按在胸口,試圖平複心底的絞痛。

取出水華平日放在櫃子裏的一袋摩天草種子,季寧走到院子正中的水井邊,轉動轆轤,從井水裏提出一隻水囊來。為了保持空寂之山泉水的新鮮不腐,季寧平時都是把這袋珍貴的泉水浸在井水之中。水華洗眼所費不多,此刻水囊裏還有大半袋泉水。

正收拾間,墨長老已和小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看到季寧,墨長老歎息了一聲:“我已經確認,牢營那邊已經將你作為急病死者往刑部呈報了。看來那些害你的,果然是官府的人。”

“水華還在駿鵬的手上,我要去把她救出來。”季寧看了看天色,麵上浮起堅毅的神色,“今夜就去。”

“你怎麼救?”墨長老看著季寧瘦削的身體,疑惑地問,“要我們幫忙嗎?”

“我不能讓你們也去官府涉險。”季寧看著善良的老人,搖了搖頭,“不過,如果長老能為我們準備一些幹糧飲水,季寧感激不盡。”

心急如焚地熬到三更,季寧走出了驛館大門。此刻整個伊密城都已熟睡,空蕩蕩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季寧快步穿越並不大的伊密城,很快走到了統領府的外牆邊。

解開褡褳,季寧將滿滿一兜的摩天草種子灑在牆根下的泥土裏,然後拔出水囊的塞子,將囊中空寂之山泉水全部澆灌在那些棗子大小的神奇種子上。

頃刻之間,摩天草種子們紛紛綻裂開來,在寂靜的黑暗中發出輕微的畢剝聲,聽在季寧耳中分外清晰。他定定地注視著那些平日隻需一點點水就可以迅速生長的摩天草,無法確定在這麼多帶著魔力的泉水澆灌下,它們能夠產生怎樣的奇跡。

綠色的藤蔓迅速從吸飽了水的種子中抽發而出,如同扭動的青蛇,一寸寸地向著天空伸展而出,而巨大的根係也在泥土中不斷向下延伸,貪婪地不放過任何一滴滲透在土壤罅隙中的水分。季寧耐心地等待著,看著一束束藤蔓互相交纏攀援,搭上統領府的牆頭,向著府內無聲無息地擴展。這些原本就生命力驚人的摩天草,此刻就仿佛失卻了創造神造物的初衷,脫離了植物正常的軌跡,瘋狂地生長著,拋開一切,隻是一味地變得更粗,變得更長。

眼看著那些原本細嫩可食的藤蔓越來越粗大柔韌,結實得如同山民攀援的繩索,季寧抓住這些藤蔓小心地爬了上去。當他成功地坐在統領府的牆頭時,他耐心地把幾根不聽話的藤蔓擰過來,纏在牆頭的樹枝上,迫使它們扭過身子,將仍舊不斷新生的枝葉覆蓋在統領府內。

順著一根摩天草滑落在牆內,季寧憑著記憶往昨日水華所在的房間走去。他懷中的手帕上撒著迷藥,手中攥著短刀,這些就是他唯一可以倚仗的武器。雖然迷藥效果不知如何,刀法也乏善可陳,但季寧真正憑借的已經不是武器,而是罔顧生死的勇氣。幸虧伊密城一向民風淳樸,幾乎夜不閉戶,統領又素有威嚴,是以府中反倒不像其他地方的大戶人家有巡夜的家丁,就算門房處有值夜的家人,也早已昏昏欲睡,讓季寧暗稱僥幸。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細的歌聲,讓季寧心頭一驚,隱身在花叢之中。等了半晌,不見任何動靜,他才偷偷地轉出來。走得近了,季寧分辨出那歌聲竟然以前聽過: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這歌聲低而含混,帶著怯怯的哽咽,卻讓季寧渾身一震,幾乎要飛奔而去——他沒有聽錯,這是水華在唱歌!夜闌人靜,她為何還不能安睡,究竟還有什麼苦痛在折磨著她?

猛地看到水華房門上垂掛的銅鎖,季寧心頭大痛,駿鵬此舉,真的是把水華當作一個瘋傻的禁臠來對待麼?他徒勞地看著那結實的銅鎖,無奈去推窗戶,卻發現被人從裏麵用木銷插住。

掏出短刀從窗縫裏插進去,季寧想要將木銷割斷,卻探不到位置。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從他額頭滾落,砸在窗台上似乎都能聽見奪奪的聲音,可是他仍舊無法打開那扇看似脆弱的木窗,隻怕響動大一點,會驚醒府內之人。

身後有什麼東西驀地觸碰到他,把季寧驚得幾乎跳起來,驀然揮刀轉身,卻發現是一條摩天草的藤蔓蜿蜒而來。看著這些遊蛇般在府內蔓延的植物,季寧心念一動,抓住一條新發的細小分枝塞進了窗縫中。

仿佛是被夾住了尾巴的小動物,那條生長受限的藤蔓不斷簌簌抖動,掙紮著長大,竟然將木製的窗扇頂得吱吱作響,窗縫也被撐得越來越大。就在摩天草快要把兩扇窗頁生生頂脫的前夕,季寧從窗縫裏伸手進去,拔開了插銷。

“啊……”窗戶忽然打開,屋中的人驚駭地低呼了一聲,越發地瑟縮到床角去。

“是我,哥哥。”季寧生怕水華叫出來驚動他人,趕緊跳過窗戶,無奈地尋思用帶了迷藥的手帕捂住水華的嘴。

然而他的聲音就是最好的鎮靜藥物,水華果然不再出聲,隻是當季寧伸手抱她的時候,怯生生地重複了一句:“哥哥?……”仿佛想要再次確認來人的身份,卻歪著頭滿臉迷惑,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聽“哥哥”的話。

“是我,我接你回家。”季寧忍著心裏的痛,伸手把水華淩亂的衣衫整理好,抱著她從窗戶裏翻了出去。回頭一看,方才那株藤蔓已然侵入了整個房間。“不要出聲。”季寧輕輕掩住了水華即將張開的嘴唇,見她果然乖乖地不發一聲,慶幸她看不到無數藤蔓在月光下侵襲宅院的詭異景象。

用腰帶將水華緊緊縛在背上,季寧手腳並用抓住摩天草爬出了統領府。當他喘著氣爬到牆頭時,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此時此刻,整個統領府已經完全淹沒在摩天草的海洋裏,柱子上攀援的,房頂上盤結的,地麵上匍匐的,都是那些無聲無息的綠色植物。它們交纏成網,遮蔽了整個統領府的光線,讓那些熟睡的人們即使天光大亮也依然以為是暗夜。

空寂之山的泉水,雖然不能治療水華的眼睛,卻能夠阻擋駿鵬追趕的腳步,已然不辜負自己的冒險旅程。季寧想到這裏,輕輕拍了拍緊緊摟住自己脖子的水華,順著藤蔓溜下了圍牆。

回到驛館時,墨長老已為他們準備好了旅途的一應用品,分別由兩匹馬馱著。季寧認出一匹馬是驛館的所有物,另一匹卻是墨長老自己家裏的財產,不由一驚。西荒民生艱難,先前他請求墨長老準備幹糧飲水已是汗顏無地,又怎能帶走他們家裏如此珍貴的財產?

察覺到季寧的為難,墨長老看了看縮在一旁的水華,勉強笑了笑:“這個人情可不是送給你的。玄林大人是朝中第一的好官,衝著他的麵子,我們還有什麼送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