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旅人之墓(2 / 3)

季寧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深深地施了一禮。

扶著水華上了一匹馬,季寧坐在她身後控住韁繩,牽著另一匹馬出城而去。那些曾經彷徨過曾經震驚過曾經傷痛過的記憶,如果能這樣一路拋灑而去,該有多好啊。

季寧一路向西,越過大片的蜜瓜田,漸漸看到了遮蔽沙漠的紅柳林,空氣也越發幹燥起來。他不敢選擇東南方的官道,深怕駿鵬發現之後通知沿路的官府阻截,在那些術士的追緝術麵前,自己必將如同白紙上的墨點那樣一覽無遺。萬不得已之下,他隻能逃進空桑勢力無法涉及的區域,冒險穿越空寂之山腳下的沙漠,取道狷之原到達棋盤海邊,搭乘在那裏打尖修整的商船回歸東南部的港口,這也是數千年前,被空桑人驅趕的冰族走過的路線。

幸而他以前為了尋訪旅人之墓的秘密,多次出入這片沙漠,此刻倒也不懼,認準了方向就心無旁騖地走下去。水華坐在他身前,不言也不動,甚至連幹渴疲倦時也不會出聲。季寧隻得算準了時間停下來,拔開水囊的塞子讓她喝水和進食,活動因為騎馬而變得僵硬的腿腳,反倒是他自己,飲水和食用都比她少得多。

反正自己是不會死的,能在沙漠裏多節約一些食水總是好事。季寧打著這個主意,強忍著幹渴饑餓,操縱著馬匹往前方走。

然而“不死珠”終究不是“不餓珠”,長時間下來,季寧隻覺頭暈目眩,渾身乏力,幾乎要掉下馬去。無奈之下,他隻好放棄了先前節食的打算,維持住基本的體力。算一算,幹糧或許還夠,就怕飲水支撐不到棋盤海岸,不過想到走出沙漠後,狷之原上也有水源補充,或許還能碰到魔鬼湖,季寧的心情又樂觀了一些。

晚上的時候他們裹著毛毯在沙地上睡覺,可惜四處都是光禿禿的,沒有辦法點起火堆來。剛躺下去的時候沙地還帶著白天太陽的溫度,暖暖的讓他們把手腳都攤在毛毯外,然而越睡越是發冷,無雲的天空保留不住一點熱度,讓人凍醒過來,遠處空寂之山上幽魂的號哭也越發清晰。

實在冷得睡不著,又擔心水華會被空寂之山的響動嚇倒,季寧輕輕地叫了一聲:“水華?”

沒有回答。自從離開統領府,水華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無論季寧怎樣與她交談,她都是低垂著眼睛,沒有什麼反應。於是季寧坐起來,借著星光想看看水華是否睡得安穩,卻發現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不住地顫抖。

伸手摸了摸水華的臉頰,微微發燙,讓季寧有些擔心,正打算把自己的毛毯也蓋到她身上,水華卻驀地張口咬住了季寧的手指。

“水華,鬆開,是哥哥呀。”季寧不敢用力,隻得耐心地安撫著她。然而水華卻越咬越緊,竟然將季寧的手指咬出血來,季寧無奈之下,用空餘的一隻手攬過她的頭頸,將她的上半身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別怕,別怕,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他輕輕地拍著她,如同安撫小小的嬰兒,感覺得到雙方原本冰涼的身體在相擁之後漸漸溫暖。終於,水華從夢魘中蘇醒,鬆開了口,驀地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麼淋漓盡致,仿佛要把多日來的痛苦全部宣泄而出,淚水濕透了季寧胸前的衣服,冰涼涼的一片。季寧一動不動地抱著她,淚水卻順著下頦無聲地滴落在她的頭發裏,此時此刻,若是水華能恢複神智,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水華哭得累了,就在他懷中慢慢睡去。季寧摟著她躺好,將兩條毛毯拉過來裹住兩個人,方覺得暖和得可以睡去。在這個晝夜溫差極大的沙漠裏,隻有這樣的互相依偎,他們才能夠安穩地入睡。

盡管季寧不斷夢見水華一夜之間能夠恢複原樣,水華第二天仍舊低垂著眼睛不言不語,順從地坐在馬鞍上,向著西方前進。然而季寧畢竟是看到了幾分希望,鍥而不舍地和她說話,不顧疲倦地指點著四周的景色,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有過前往空寂之山的經驗,季寧知道靠近山腳的沙地會炙熱得如同炭盆,因此有意遠遠繞道而行,然而沙地的溫度仍舊漸漸高了起來,燙得馬匹不肯落腳前進。季寧隻好撕開一床毛毯,想要包住兩匹馬兒的四蹄,折騰許久,才終於完成。

兩匹馬也要吃食喝水,加上白日的高溫,對飲水的消耗急劇增加,看著又一個幹癟的水囊,季寧心裏開始犯愁——再這樣下去,恐怕到不了狷之原飲水就會耗盡,偏偏心中企盼了千萬遍的魔鬼湖依然蹤影全無。

然而他又不敢丟棄馬匹,否則他們兩人更是無法走出這個沙漠。為了省下有限的儲水給水華和自己,季寧狠下心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滴在摩天草種子上,催生出綠色的帶著水分的莖葉,供給馬匹食用。少量的失血並不會影響身體機能,又節約了馬匹的飲水,季寧不禁為這個辦法沾沾自喜。

進入沙漠的第六天下午,季寧在漫無邊際的黃沙中發現了一塊黑色石頭。

一人多高的黑色石頭,如同一個孤零零的人獨自立在沙漠裏,卻讓季寧心中不安。他一口氣催馬跑上前麵的沙丘,往下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沙丘下方的廣闊沙地裏,密密麻麻地樹立著無數這樣的黑色岩石,或者確切說,黑色的人形石柱。它們一路延伸著向西方分布,乍一看就如同成群結隊向著西方趕路的流民。這些黑石和季寧在空寂之山腳下所見極為相似,既然那些黑石是消滅於空寂之山的魂靈所化,那麼這裏的黑石又是從哪裏來的?難道——他們就是昔日被空桑人驅趕出雲荒大陸的冰族旅人?

兩匹馬似乎也被眼前的詭異景象嚇壞了,嘶叫著不肯前行,逼得季寧掄起鞭子狠狠抽了兩下,它們才遲疑著走下沙丘。

天色越來越暗了,看來今晚不得不在這片石頭森林中歇息。季寧驅趕著馬匹走入石林,兩匹馬的驚恐卻有增無減,不斷仰起脖子嘶叫,馬蹄不由自主往後退去。季寧不斷揮鞭抽打著座下的馬匹,好歹可以控製它克服恐懼往裏前進,後麵一匹靠韁繩拴在一起馱運物品補給的馬兒卻驚駭得不停地發抖,眼看自己要被拉進黑色石林之中,死命地甩著馬頭,竟然在鋒銳的黑石邊緣上磨斷了韁繩,返身就跑!

季寧大吃一驚,連忙轉過坐騎去追,馱了兩個人的馬兒卻最終追不上負重輕捷的同伴,眼看著那匹馬馱著食物飲水消失在浩瀚沙漠之中。

翻身從馬背上滑落下來,季寧仰麵躺在沙地上,欲哭無淚。當初為了節省馬力,他總是讓兩匹馬輪流托運人和補給,卻料不到那匹馬會受驚逃走。此時他們兩人一馬隻剩下自己腰間的半囊水,可不是要生生渴死餓死在這沙漠之中?

水華默默地坐在馬背上,似乎根本感覺不到周圍發生的一切。她秀美的身影映照在晚霞中,襯著大漠黃沙,美麗得炫目。季寧穩定下自己幾欲發狂的心緒,爬起身,將她從馬背上攙了下來。

“今天不走了,我們就睡在這裏。”季寧對水華說著,脫下自己的外衣鋪在沙地上,扶著水華躺下。看方才馬兒如此驚恐,那黑石林中或許真有什麼古怪,還是不要貿然露宿其中的好。至於明天怎麼辦,他卻不敢再想。

內心裏不斷安慰著自己,季寧強迫自己入睡以保持體力。沒有了借以裹身的毛毯,他隻能緊緊地抱住水華蜷縮在唯一的馬兒身邊,才能保證兩個人不會在深夜的寒冷裏凍死。

夜裏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睡去,季寧知道自己若是心神大亂,他們勢必要葬身在茫茫沙海裏,因此竭力保持著一個讀憶師該有的空明,不讓那些驚慌和無助蔓延全身。快到黎明的時候,他被凍得醒了過來,一伸手,卻發現懷中的水華沒有了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季寧騰地坐起,睡意全無。仔細觀察著沙地上的腳印,季寧沿著水華留下的軌跡一路尋去,入眼的便是那片詭異的黑色石林。

毫不猶豫地,季寧走入了黑石群中,口中呼叫著水華的名字。此刻的沙漠中,萬籟俱寂,那些黑色的岩石猶如一個個身穿黑衣的死神,半融在不透光的暮氣中。仿佛有無聲的哭泣呻吟從它們內部發出,讓人的耳朵雖然聽不到半點聲響,內心中卻被那種絕望悲憤的情緒浸透得再無亮色。

越往黑石林深處走,季寧內心的恐懼就越大。將明未明的黑暗中,他仿佛感覺身周的黑石內部有不安的情緒在湧動,不由忍不住回頭看去。這一看之下,幾乎將他嚇得坐倒在地——那些一座座沉默佇立的長條形黑石,分明是一個個雕琢粗陋的人像,而他們的麵容,一律朝著西方大海的方向!

這些死在流放半道的冰族人,竟然至死都望著他們的族人前往的方向,卻沒有一個人,回頭眷顧身後那片永遠失去的土地……這樣的絕決,雖然經曆了數千年,仍然讓身為空桑人的季寧感到震撼。想起數千年前冰族被集體驅趕出雲荒大陸的那一幕,寥寥數語的記載下掩埋了多少慘絕人寰的血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