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天地陷入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連星光都再也尋不到蹤影,無聲的呐喊卻在一瞬間鋪天蓋地地湧來,一枚枚石芽從黑石身上萌發而出,越來越長,仿佛手臂一樣舒展開來!季寧正驚駭間,一枚石芽已從他身邊的黑石無聲無息地長出,在碰觸到他身體的一刻啪地綻裂,如同一朵花兒倏地綻放,可在季寧眼中更像一隻驟然張開的利爪!
倒吸一口冷氣,季寧猛地跳起,避開四周劈啪綻響的石花。下一刻,他大步朝著黑石林深處跑去,口中大聲喊道:“水華,水華,你在哪裏?你回答我啊!”此時此刻詭異的景象,讓他驚怕之餘更是擔心得幾乎要瘋掉!
魚肚一般的白從他身後緩緩染出,仿佛一滴奶滴入濃黑的墨汁中,深黑色的暮氣漸漸從他麵前消散。季寧驀地停住了腳步。
水華靠坐在一塊黑岩下,一枚石芽從她身後伸出,驀地張開,露出黑色花瓣裏純白的花蜜。季寧正要出聲提醒,水華卻伸手輕輕地將那看似堅硬的石芽摘下,就如同摘下一朵蓮花那般自然。她的手指溫柔地描摹著石花的形狀,臉上漸漸浮現出淺淺的笑容,口中又開始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這無際的海上,
隻有風兒伴隨在我的身旁。
……”
她低聲地唱著,黑石中湧動的不安氣息莫名地平息下去。仿佛聽懂了她憂鬱的歌聲,連那些石花也輕輕搖擺起來,凝結出一滴滴的露水。烏黑的岩石,晶瑩的石花,素衣的少女,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種神聖的美麗,讓季寧一時彷徨著沒有上前。原來水華從木梳裏麵學會的這首歌,果然是冰族久遠的民謠,那麼那個在高牆內哭泣的歌者,便多半是水華的冰族母親了。這種獨在天地大海間無依無靠的感覺,也隻有流浪了幾千年的冰族人才能唱得出來。
低下頭仿佛嗅了嗅了石花的味道,水華忽然舉起那朵石花,如執酒樽一般將裏麵的“花蜜”都灌入了口中!季寧情急之下,跑上去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石花,擔心地查看石花中的東西,卻發現那些白色的竟然是如同奶酪一般芳香的石乳。他試著拈了一點放入口中,甘美異常,就仿佛是上古傳說中神人所飲的瓊漿玉髓。
水華被他奪去了手中石花,並沒有任何表示,隻是站起來往前走。季寧正要追上去,水華卻又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座佇立在這群人形岩石中的黑色石碑,卻也不比周圍的黑石高出多少。看得出來,這座方形尖頂的石碑正是用數百塊打製的黑岩堆砌而出,四周皆有九級台階,讓人可以走上碑座。碑身四周刻著無數姿態各異的鳳鳥,朝西的正麵碑身上那隻鳳鳥尤其巨大,雙翅上托著一塊圓形的石輪,上麵似乎刻有字跡。
好奇心克服了恐懼,季寧走上台階,細細地辨認石輪上的字跡,勉強可以認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字跡完全圍繞著圓形的石輪刻畫,組合起來就是一句話:“苦難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另外還有一些奇怪的文字刻畫在石輪正中,卻並非季寧所能識得。
看完了,季寧沿著石碑四周轉了轉,沒有發現其他異常的東西。想起踩在碑座上終究不妥,他走下台階,將手指放在基座的黑色岩石上,想要讀出它們的記憶。然而那些記憶卻始終飄忽不定,讓他抓住的隻是一團一團的憂傷情緒,仿佛一群飛鳥敏捷地逃開人們張開的羅網。
有些放棄地睜開眼睛,季寧忽然發現水華也走到了碑座上,停留在那枚巨大的石輪前。她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忽然伸手握住石輪的兩側,奮力一轉!然後她不顧簌簌抖落的沙塵,轉過身,微微闔著雙目,長發在清晨的風中翻飛,映出遠處空寂之山的淡淡影子。而那枚石輪被她旋轉之後,上麵所刻的句子便赫然變成:“仇恨永不停止,苦難永不消失”。
季寧驚呆了。
他記了起來——多年前自己乘船前往伽藍帝都,在鏡湖天空的蜃景中看到的,不正是眼前的景象麼?可笑他以為遠在天涯的女神,竟日日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他卻模糊了她的麵容,隻剩下那種超然卻又孤獨的感覺。若沒有她,他或許仍舊不敢正視被自己封印的記憶;若沒有她,他必定還糾纏在對冰族的刻骨仇恨之中,甚至扭曲了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仇恨和苦難,就仿佛孿生的兄弟,然而一般人隻看到苦難引起的仇恨,卻沒有想過仇恨又將製造出新的苦難。“苦難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仇恨永不停止,苦難永不消失”,水華雖然隻是調轉了兩句話的位置,所表達的意思已是截然相反。一個是把外因當作一切怨天尤人,一切肆無忌憚,一切喪心病狂的理由;一個卻是發自內心的自省,是唯一可以平複,可以挽救,可以幸福的途徑。如果他早一點明白這些,或許他已經和水華美滿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會落到今天的痛苦深淵中。
神啊,如果你能告訴我救贖的方法,我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季寧跪了下去,雙手撐住沙地,用最為虔誠的心思向上蒼禱告著。
忽然之間,季寧隻覺得手下的那些沙礫都活了起來,仿佛是一個個久別的朋友,隨著他的心意展現出那六千多年前的記憶。不過一刹那,季寧就已經讀出了這裏一切的由來——
星尊帝滅亡第二冰帝國後,殺死了幾乎所有的冰國皇族,將剩餘的冰族人驅逐出雲荒大陸,趕向四周的大海。這一群從戰爭中死裏逃生的冰族人,在空桑人的逼迫下,不得不扶老攜幼,走進這片幾乎與死亡同義的沙海。而在前方等著他們的,還有猛獸橫行的狷之原,就算到達棋盤海邊,簡陋的木舟也不知會讓多少人葬身大海,最後能掙紮到荒島上的幸存者,或許不過百之一二。
就在這片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中,無數被剝奪了一切財產的冰族人倒斃在酷熱的沙漠中,屍體鋪滿了族人們走過的道路,絕望的空氣甚至讓不少人發了瘋。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冰帝國皇族中最後一個幸存的公主站了出來,冒著反噬的危險教會了所有的人原本秘而不宣的咒語。隻要臨死時念頌這個咒語,他們的身軀就會化為黑色岩石,黑石上開出的石花可以幫助他們達成某種心願,而一旦破解咒語的條件成熟,他們就會複活。
公主把咒語用冰族的密語刻在一塊圓形的石輪正中,又圍繞石輪四周刻下了那句可以循環誦讀的空桑文,然後就死去了。而冰族號稱鳳鳥後裔、綿延千年的皇族血統,也就此滅絕,隻留下昔日冰帝國的貴族世家,以“十巫”的名義將冰族政權維持下去。公主死去的地方,就有了這座方尖碑,被後人稱作“旅人之墓”。無數的冰族人念著她傳播的咒語死去,形成了這片數千年不倒的黑石林,每到夜裏就開出石花,花心中是可供食用的瓊漿。
千年歲月中,那些在荒涼的海島上無法生存的冰族人冒著死亡的風險,偷偷地從這條秘密路線獲得補給,沿著沙漠前進。他們有的在尚未走到黑石林時便倒斃半途,有的則被盤旋的鳥靈拆食入腹,有的在伊密城外被空桑的駐軍抓住殺害,但始終有不少人重新進入雲荒大陸內部,為了活命忍受著被歧視被驅趕被役使的悲慘生活。空桑王朝屢次興起迫害驅逐甚至屠殺冰族人的風浪,都無法阻止那些堅韌的冰族人鍥而不舍地回到雲荒大陸謀生,或者說,冰族人從未放棄過重返雲荒大陸的夢想。於是“旅人之墓”就不僅是遠古慘劇的紀念碑,也成了冰族人漂泊生活的中轉站,他們飲食著祖先用精魂凝結而成的瓊漿,為了實現他們自由生活的信念永不言敗。
季寧睜開了眼睛。這片浮沙,這座方尖碑上承載了太多的記憶,然而他卻仍舊有些疑惑。如果這就是“旅人之墓”的全部秘密,那麼當年好友靄亭為何會遭到冰族人如蛆附骨的追殺?難道還有什麼秘密隱藏在這片沙漠之下,卻是那些浮在表麵的沙礫無法得知的?
與水華一起飲著石花中奶酪一般的瓊漿,季寧感覺力氣在一點點恢複,心情也豁然達觀。方才讀憶的感覺,是以前靈力最盛時也無法達到的空靈澄澈,仿佛那些沒有生命的浮沙和石塊都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拋開雜亂的場景將自己探索的一幕直接呈現在眼前,而不再如以往在浩瀚的記憶中大海撈針。難道是因為自己心中再沒有了偏執,便最終登上了讀憶術的最高境界麼?這種與萬物自由交流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說的美好!想到這裏,微笑不經意地呈現在季寧的臉上,卻發現一旁的水華隻是默默地將手放在一塊黑石上,臉上並沒有表情。
或許,這個咒語也能讓水華清醒過來?季寧心頭一動,正要走到水華身邊,卻忽然聽到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仿佛一扇巨大的石門被緩緩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