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烈焰(1 / 3)

十七、烈焰

空曠無人的黑石林中,這樣突然而至的聲響足以讓人驚駭不已。季寧下意識地一把將水華護在身後,眼睜睜地看著原本靜止不動的旅人之墓緩緩轉動,連帶著厚實的碑座一起向上升起,露出底下的洞口來。然後幾個人陸陸續續從洞口裏爬出,從他們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眸,季寧一眼就認出他們是冰族人!

那幾個冰族人也看見了季寧二人,驚訝之情並不在季寧之下。其中一個軍人打扮的冰族人很快反應過來,向著其餘人喊道:“快把這兩個空桑奸細抓起來!”

“不,我們不是奸細!”季寧將簌簌發抖的水華緊緊摟在懷中,大聲道,“她也是冰族人,你們不要傷害她!”

“我先看住他們,你們趕緊去采集石髓,鳥靈很快要來了。”軍人模樣的頭目對其餘的同伴吩咐著,自己則手握腰間的佩刀緊緊盯住季寧和水華,顯然對季寧的話將信將疑。

“等等!”有聲音從旅人之墓下的洞口裏傳出來,幾個冰族人果然停了下來,彼此小聲道:“是重爍先生。”

又有一個冰族人從洞口爬了出來。他的金發有些淩亂,長袍也皺皺巴巴,臂彎裏摟著幾根黑乎乎的管子,動作甚是疲憊笨拙。然而當他站直身子,將遮住眼睛的頭發撥開,季寧便是一呆——在他以往的印象裏,冰族人都是軍人般的武夫,即使英俊如明石,美麗如巫姑,都帶著冰冷無情的強悍。可沒想到,冰族人中,居然也有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俊美且不必提,單那種氣質,不能用高貴、雍容、軒昂等一切空桑人的詞語來描繪,而是堪破了宇宙的本質,萬物的規律,自信中帶著謙遜,睿智中蘊含悲憫的光芒。難道正是這種人,才保證了冰族在貧瘠海島上的生存,甚至複興?

這種人,季寧不知用什麼頭銜來稱呼,最接近空桑人理解的詞,是“學者”,探索自然規律的學者。那日去空寂之山的半途,他曾經匍匐在魔鬼湖邊聽過重爍的說話,卻沒有見過他的麵貌,否則絕對不會忘記那雙能夠容納天地萬物的深邃雙眼。

“重爍先生有事麼?”冰族軍人禮貌地問,見對方也看到了季寧和水華,便道:“這兩個來路不明的空桑人,連夜窺測禁地,正好拿去喂鳥靈。”

“鳥靈不斷傷人,我連夜造了這些唧筒,試試能不能對付他們。”重爍說著,將抱在懷中的黑色金屬筒分發到眾人手中,這些金屬筒後都連著長長的皮管,綿延拖曳到地道之中,不知長短。“這是噴射脂水的唧筒,連著地道內儲存脂水的罐子。鳥靈來時,對著他們按下噴火的按鈕即可。至於這兩個空桑人,”重爍看著軍人,微微一笑,“倒像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沒必要殺掉吧。”

“我奉十巫之命看守此地,就算不殺他們,也不能放他們離開。”冰族軍人說到這裏,忽然抬頭一看,叫道:“大家小心,鳥靈來了!”

他這麼一喊,本已四散摘取石花采集石髓的冰族人都不由驚恐地抬起頭,果然看見兩隻鳥靈並排從空寂之山的方向朝他們飛了過來!有膽小之人已按捺不住心頭恐懼啊啊大叫,丟下手中工具就往後跑。

重爍見狀,衝上去撿起被人慌亂中丟棄的唧筒,對著半空中的鳥靈舉了起來,大聲喊道:“大家一起射啊!”話音剛落,一道燦爛的火光帶著濃濃的黑煙,如同蛟龍一般朝著鳥靈飛躥而去,頃刻間將猝不及防的鳥靈燒得一陣怪叫。其餘人見了這金屬筒的威力,回過神來,紛紛打開手中的武器,七八道火光便持續不斷地朝鳥靈們激射,將它們擊得往後飛去。然而不甘失敗的兩隻鳥靈緩了緩,再度蓄積力氣直衝過來,不顧焚身之痛,竟然突破了火龍的防線!

“繼續!”重爍朝其他人喊了一聲,忽然關掉了自己筒中的火焰,改將一股股黑乎乎的濃稠液體朝著鳥靈們噴去。那些濃稠的黑液粘住了鳥靈的羽毛,讓它們的飛行頓時遲滯,躲避火龍便不似先前靈敏。隻聽轟的一聲,沾滿了黑色液體的鳥靈被火星一濺,立刻如同火球一般熊熊燃燒起來!淒厲的哀叫聲中,兩隻鳥靈奮力撲打著身上的烈火,在空中翻滾掙紮,最終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眾人齊聲歡呼,扔掉手中的唧筒互相擁抱,七嘴八舌地誇讚著趕跑了鳥靈的重爍。年輕的學者靦腆一笑,看著身上淋淋漓漓的黑色汙跡道:“還是多虧了脂水燃燒的威力強大,這唧筒裝置以後再行改進,我們就再也不怕鳥靈了。”

“怪不得巫姑大人以前說,重爍先生一個人頂一個軍隊,我以前不信,現在真是心服口服!”那個冰族軍人說完,眾人一起大笑,重爍也笑了,但這笑容始終沒有蓋過他眼中淡淡的憂鬱。

“大家今天多采些石髓,冰魄少將一行今天就會到達!”軍人的臉上放著驕傲的光,“辛苦了這麼多年,我們快要大功告成了!是吧,重爍先生?”

“是的。”重爍點了點頭,仿佛有什麼心事一般。他的眼光掃過茫茫無際的沙漠,最後停留在季寧和水華身上,輕輕搖了搖頭。

季寧不知這些冰族人會怎樣處置自己和水華,但他對冰族軍人素無好感,隻得將救命的機會押在重爍身上,開口道:“重爍先生,我們不是奸細,請放了我們吧。”

“重爍先生,防守此地是我們軍人的職責,而您的職責是主持工程。”那個軍士見重爍麵帶猶豫,便嚴肅地道,“冰魄少將快要到了,我想他會處置這兩個空桑人的。”

“是的,你們是軍人。”重爍的臉色有些蒼白,無奈地看了季寧一眼,不發一言地走向旅人之墓,消失在地下。

黑石林中的石花在淩晨開放,當太陽升起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冰族人采集了足夠的石髓,便將季寧和水華綁在黑石上,自行回去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中。直到幾個時辰後,遠方的沙地上騰起滾滾塵色,更多的冰族人從地道中走出,畢恭畢敬地沿著旅人之墓侍立兩旁。卻唯獨不見重爍。

那些翻滾的煙塵漸漸近了,可以看到是一隊冰族的騎兵,當先兩個軍官穿著白色的戎裝,即使在沙漠中長途跋涉也依然保持著身姿的挺拔,一舉一動穩健從容,讓人從心底裏喝彩。季寧認出其中一人竟是明石,不由暗暗一驚。

“東征營別動小隊官兵,參見冰魄少將!”駐守旅人之墓的軍官連忙迎上去,低頭半跪在地上,向來人見禮。

一眾人馬驀地停了下來,訓練有素的騎兵齊刷刷地跳下馬背。為首的冰魄少將鳳書走上兩步,向眾人還禮,笑道:“各位兄弟們辛苦了!聽說大功告成,我等奉十巫大人的囑托,前來向大家道賀!”

“多謝十巫大人。我等報國之心,至死方休!”駐防軍官感動地答話,見鳳書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忙道:“重爍先生還在地道之內,做最後的布置。他說隻要破開隔壓的土障,通道即可暢通無阻。”

“好。別看隻是一條運送脂水的通道,我族解救燃眉之急,甚至複興複國,全都寄托在此。各位也是功不可沒啊,回去之後,十巫大人定然不會虧待大家!”鳳書話音剛落,所有的冰族人便是一陣歡呼。隻有站在冰魄少將旁邊的明石轉頭發現了季寧和水華,卻隻是驚異地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正興高采烈間,旅人之墓的碑座緩緩升起,重爍從裏麵走了出來。他向著圍觀的眾人點了點頭,抖抖衣服上的塵土,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鳳書和明石的長揖。

季寧自然想不到重爍乃是冰族演武學堂的教習,鳳書和明石都隻能算是他的學生,此刻見兩個顯赫軍官對重爍施禮,不由暗自吃驚。然而下一刻間,剛才還從從容容甚至帶著點倨傲慵懶的重爍卻驀地一怔,眼光牢牢地鎖定鳳書身後一名隨從,收斂了臉上的微笑。

鳳書覺察到重爍的變化,連忙賠笑道:“湄夫人也來了。”說著閃開身,露出身後裹得嚴嚴實實的女鮫人來。

“這裏氣候幹燥酷熱,你來做什麼?”重爍冷著臉問妻子,然而其中的關心卻逃不過冰魄少將的觀察。

湄摘下頭上的風帽,露出藍色長發下神色憔悴的臉,目光盈盈地看著重爍,欲言又止。

“巫姑有機密要事求助於先生,請先生過來說話。”鳳書引著重爍走到馬隊隊尾,一回頭便看見重爍眼中了然的清明,不由有些意外。此番他奉命出使,原本隻是為了巫姑交代的命令,不料從冰魄島到達空寂之山腳下路途遙遠,變故陡生,比計劃晚了半個多月才到達,此時旅人之墓工程已成,隻好順勢裝作慰問駐軍。可是這個命令本是機密大事,重爍難不成有占卜的本事,竟能猜中?一瞬間,鳳書心中竟有了些不祥的預感,卻也萬料不到鮫人白河早已向重爍透露了內幕。

“太素先生過世了。”收斂心神,鳳書開口說出這句話,見重爍麵色平靜,不置可否,隻好繼續說道:“這是他留下的遺物,對我族至關重要。巫姑大人請先生打開它,不致讓太素先生的偉大發明湮滅無存。”說著,他吩咐手下士兵從馬背上搬出一個箱子,放在重爍麵前。

這是一個普通的鐵箱,然而箱蓋卻被一道道曲折的鏈環鎖住,隻有按照鏈環的規律解出密碼,才能順利打開箱蓋,否則藏在箱中的火藥便會將箱子炸毀。這種裝置,在許多大戶人家家中都可見到,但是如此箱般設置了十幾道密碼鏈環的,從未有人見過。要想一次性成功的解開這個密碼鎖,非有強大縝密的計算能力不可,怪不得巫姑一籌莫展之下,唯一想到的人選便是重爍,甚至不顧他遠在沙漠,都要命人千裏跋涉,請他破解。

“箱子不開也罷。”重爍盯著那個鐵箱,驀然開口,把冰魄少將聽得一呆。尚未反應過來重爍的意思,年輕的學者已經接著說下去:“太素把它鎖得如此嚴密,就是不願意旁人得見。他若不是突發中風死去,定然還在想法如何將箱中之物滅絕幹淨。以他那般顯擺張揚的脾性都不願此物麵世,可見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巫姑大人卻說此物可助我族消滅空桑,讓我無論如何要請重爍先生打開它。”鳳書聽著學者不以為然的話語,神情漸漸陰沉起來。

“如果她知道這是什麼還要堅持使用,那我隻能說——”重爍望著遠方的廣袤沙漠,閉了閉眼睛,“巫姑已經瘋了。”

“放肆!”鳳書一掃方才對學堂教習的尊敬謙卑,換上了冰族軍人應有的冷硬無情,“重爍,這是十巫的命令,是整個冰族的命令,你想要違背麼?”

“我隻憑我的良知做事。”重爍漠然地回望過去,看上去就像個最為頑固不化的窮酸學究,“不要用十巫和民族大義來壓我,沒有用。”

“如果你拒絕為冰族做事,恐怕回去之後就再難有立足之地。”少將一字一字慢慢地說著,“重爍先生,請你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