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初既然承接了脂水工程,便沒有想過再回去。”重爍微微仰起頭來,俊美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堅定,“我不是軍人,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誌。”
“那如果是她呢?”冰魄少將冷笑了一聲,“回頭看看吧,如果你還是不願意,我們不介意對外宣稱湄夫人是身體不適病逝在這裏的。”
重爍回轉頭,果然看見兩個士兵挾持住湄,將手中的刀劍架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他閉了閉眼睛掩飾去黯然的痛苦,不動聲色地道:“我們冰族的軍人就隻有這點本事嗎?”
“重爍先生,我知道你對十巫大人拒絕你的種種建議心懷不滿。然而為了冰族的利益,請你放開那些私人恩怨,不要再一意孤行。”鳳書歎了一口氣,降下聲調勸說道。
“如果你們是這麼想的,我無從解釋。”重爍苦笑了一下,“冰魄少將,請你放開我的夫人,就算斧鉞加身,也朝著我來。”
“重爍先生是冰族的寶器,鳳書怎敢冒犯?隻是我族軍紀嚴明,若無法完成十巫大人的命令,鳳書也無顏回去複命。請先生成全。”冰魄少將說到這裏,忽然雙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沙地上,望著重爍不再開口。
重爍一動不動地看著鳳書,沒有說一個字。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都如同石像一般僵硬,周圍的人更是默默佇立,不敢打破此時的寂靜。
湄輕輕地推開了虛架在自己肩上的刀劍,走上兩步,神色哀戚而困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慢慢道:“重爍,為什麼不肯打開它呢?打敗了空桑人,冰族和鮫人才能獲得自由,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想要自由,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來獲得,箱子裏的東西不僅會毀了空桑人,也會毀了冰族和鮫人。”重爍看著心愛的妻子,看著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凝結成珍珠落在沙地裏,隻覺得心中如同刀絞一般疼痛。他何嚐不知道自己和湄的婚姻隻是冰鮫兩族的交易,在雙方糾纏不清卻又不可或缺的利益與對立中,隻有他的心意是被所有人忽略的。湄的委屈還有白河可以傾訴,可他的憤懣又能夠告訴誰?當湄背著他與白河相會時,他破天荒地生出毀滅的念頭,痛苦得在深夜潛入冰湖凍僵身體,然而他卻始終什麼都沒有說。活該他這樣的隱忍和懦弱被白河恥笑,湄也會唾棄他這樣鴕鳥一般的逃避吧。可是他能怎麼做,他能怎麼做?‘打敗了空桑人,冰族和鮫人才能獲得自由’,是啊,這是多麼正大光明,高尚遠大的信念,可是他已經為此退讓了一萬步,把自己放逐到這幹旱艱苦的沙漠,把自己逼迫到崩潰的邊緣,他已經不能再為這個信念放棄自己最後的良知了!否則即使冰族人從此獲得了自由,他在地獄中也不能安心。
因為,箱子裏麵存放的,是太素無意中研製出來,破壞土壤、水源和一切生命元素的毒素。
或許最開始的時候,冰族最偉大的學者太素隻是想要研製一種可以自動在農田中除草的藥劑,卻沒有想到誤打誤撞地合成出這種毀滅一切的毒素來。若是把這種毒素灑在土壤中,那方圓上百裏的地界上所有的人、動物、植物都會迅速死去,水源再也不能飲用,土壤再也不能耕種,劇毒還能隨著水流四處傳播。這樣致命的毒素一旦被投放,空桑人自然毫無幸理,但整個雲荒大陸也徹底變成了地獄,數百年也無法恢複舊狀。那麼冰族雖然消滅了宿敵,自己也將一無所得,所複的“國”也不過是冤魂彌散的鬼域而已!這樣大的罪孽,無論有再高尚和正大的理由,都不能製造。因此太素把這種毒素的樣本和所有研究記錄密封在鐵箱裏,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尋找分解它的方法,甚至不惜邀請素來與他不和的重爍共同參詳,堅決不讓它流傳於外。可惜,他沒有料到自己的猝死,否則定然會在死前將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讓人再也無法複製出這種魔鬼來。
可是,這些話,重爍現在已無法言說,就算他說了,也會如同他以往耗費無數心血的圖紙一樣,被十巫輕視地拋在一旁。冰族人數千年來,特別是失去昔日輝煌的十巫世家,流傳著狂熱的複仇情緒,正是這種情緒激發出他們與天地相鬥的求生意誌,卻也不斷地磨滅著整個民族的溫情和慈悲。就算他們知道箱子裏封閉著一個惡魔,他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它放出來,一逞掃滅空桑人的快意。
“哪怕裏麵是危險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慎重使用,是吧?不要因噎廢食了,重爍,這樣下去,你隻會站在你的族人的對立麵上……”湄繼續說著,帶著一廂情願的熱情,數千年飽受摧殘的鮫人們,怎麼肯浪費掉消滅空桑人的任何一個機會?
湄,你和他們一樣,太高估同類的理智了。你不知道,有些毀滅一旦開始,就如同坍塌的骨牌一樣不會停止,而我,不能給他們這個開始的機會。重爍看著湄殷切盯著自己的眼睛,心中長歎了一聲。沒有想到,竟是平生引為競爭對手的太素,到頭來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知己。可是斯人已逝,吾誰與歸?沉重的戰車已經沿著陡峭的山坡向同歸於盡的泥潭衝去,隻會把試圖阻擋它的人碾壓成齏粉。重爍心頭驀地生出一種極端孤獨的空茫來,麵上卻笑了笑:“你們都不用相逼了,我答應開鎖就是。”說著朝著鐵箱走上了一步。
“巫姑交代,重爍先生務必一次成功。否則鐵箱爆炸,我們今天在場之人都要為先生殉葬。”鳳書的視線落在重爍的手上,一字一字地道。
“我不會故意出錯的。”重爍停住腳步,一瞬不瞬地盯著冰冷的鐵箱,仿佛可以將它看穿。太素說過,即使經過爆炸的高溫,那毒素仍然無法分解,何況,他並不想把性命賠在這個鐵箱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
“重爍先生深明大義,鳳書拜服。”冰魄少將臉上僵硬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重新站起。
“解開這個密碼鎖需要耗時巨大的計算,不如我先完成脂水工程後,再安心破解密碼如何?”重爍望了望四周包圍著自己的士兵,淡定地道。然後他邁開步伐,穿過一時無措的士兵,徑直走到旅人之墓的位置,方才站定了,回身望著眾人一笑。
湄呆呆地看著他,忽然隻覺自己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動人的笑容,眼淚又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他看出來她和鳳書他們合夥起來逼他,卻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就如同他們婚後這些年來,他始終的寬容與退讓。眼看著重爍又將轉身步入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之中,湄心念一動,大喊了一聲:“重爍,不要!”
“抓住他!”冰魄少將驀地反應過來,當即出聲發令,然而重爍已經伸手從墓碑底座下取出一個金屬圓筒來,衝著無人之處噴出一道迅疾的火焰,然後反手將唧筒對準了自己。
“重爍先生,你要做什麼?”意識到那火焰非同尋常的威力,鳳書揮手止住手下士兵,穩住心神問道。若是不小心逼死了重爍,自己也逃不了罪名。
“我一生中隻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測了十幾年的水文,想要讓冰族人擺脫水患,可這事半途而廢了。於是我自願到這裏來修築輸送脂水的通道,而這條通道前後已經開挖了十多年,上千族人為此付出了生命。如今,我們已經把地道挖到了地下脂水層的邊緣,隻要破開土障,脂水就能夠一路流動,從千裏之外的冰魄島上自動湧出。”重爍站在旅人之墓旁,麵上的微笑讓他整個臉龐閃著光芒,如同俊美的神祇,“從此,冰族就有了不竭的動力,鯨艇可以隨意行駛,冶爐可以徹夜不息,排耬可以時刻抽水,老百姓也不用再愁沒有能源,冬天都要把家中最後一點木柴貢獻到造船塢去。為了這一點,我想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是的,先生的豐功偉績,我們都不會忘記。”鳳書盯著重爍的一舉一動,謹慎地道。
“可是有件事我卻一直沒有告訴別人。”重爍並不理會冰魄少將的答話,自顧說下去,“土障一旦破開,脂水奔湧而出,破障之人勢必無幸……”
“我們並不缺乏舍生取義的勇士。”鳳書似乎明白了重爍的意思,心頭一陣焦急,“先生千萬要愛惜身體,不要親身前去……”他口中說話,背在身後的手卻在示意手下士兵趁重爍不備,將他製服。
“可是,若破障之人不通脂水之性,一著不慎就會引起脂水所散發的燃氣起火爆炸。脂水之火並不怕水,根本無法撲滅,到時候,這片沙漠上就會升騰起碩大的火球,亙古燃燒,直到地下的脂水焚燒殆盡。最壞的結果,這些強大的火焰還會通過地道,最終從冰魄島的出口噴出,無人能救。”看著眾人頓時煞白的臉色,重爍勝利一般微笑起來,“所以,從我自願承接這個脂水工程時,我就知道,最後破障之人非我莫屬。”
“不要,重爍,我求你不要!”一片靜默中,湄忽然瘋了一般朝重爍奔了過去。重爍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唧筒,噴射的火龍堪堪從湄的身邊劃過,燎焦了她一片長發。
然而湄似乎對迫在眉睫的火焰視而不見,猛地撲倒在重爍身邊。她的喉嚨因為吸進了火焰濃煙而喑啞喘咳,卻仍然奮力地想要抓住重爍的衣襟:“我隻要……你活著,求你……”
保持著反握唧筒的姿勢,重爍伸出空餘的一隻手扶起湄,愛憐地將她麵上的亂發拂開。他看著身前蓄勢待發的士兵們,還有沉吟不語的冰魄少將,微微一笑:冰魄島對於冰族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個籌碼的分量真是無與倫比。自己的話雖然聳人聽聞,卻也有八九分實情,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能夠離開這片廣袤無垠的沙漠,巫姑開鎖的鐵令無非更堅定了他的信念而已。隻是沒有想過還能最後見到湄一麵,老天待他已是不薄。
“說到底,重爍先生還是不肯開鎖了?”冰魄少將冷冷地問道,努力壓製住心中的憤怒和焦急。
“替我奉勸巫姑,箱中之物隻會招致天怒人怨,就算你們以後僥幸打開,也千萬不可使用。”重爍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我以前的建議他們都置之不理,這一回我以死諫之,看他們肯不肯聽了。”說著,他猛地將懷中的湄往外推開,翻身跳下了地道。
“重爍!……”湄一聲驚呼,伸手想要拉住重爍,不防旅人之墓沉重的碑座已移了過來,速度之快隻能讓她瞥見一眼地底的重爍仰望著她的目光,深情如常,卻已經隔斷了陰陽。“不,我和你一起死!”她下意識地喊出這句話來,黑色的石碑已經遮擋了所有的視線,割裂了她摻雜著千般滋味的心。
“為什麼……”湄無力地跌倒在地上,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把手背咬出深深的血印。就這樣永別了麼,那個從來都俊美如畫,溫文如玉的男子,即使心頭對自己再埋怨再失望都不曾說過一句重話。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眼中的悒鬱會刺痛她的心呢?湄不記得了,她隻知道他走後,她與白河的對話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他的名字,終於有一天讓白河拂袖而去。後來,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冰魄少將的邀請,冒著生命危險穿越空桑人的封鎖線,穿越紅蓮怒海上滔天的巨浪,穿越炙烤著她鮫人身體的死亡沙漠,隻為了能夠早日見到他,留在他的身邊再不離開。可惜,她留給他最後的印象依舊是虛偽與欺騙,當他從地底最後一次凝視她時,是會感歎自己愛上這樣一個無情的女人吧,就像感歎他為何會生在這樣動蕩蒙昧的世間。一切都是那麼匆匆地發生了,甚至來不及讓她對絕望的他說一聲:我不懂你,可——我已經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