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狷之原(2 / 3)

“水華?”還沒有從恍惚中清醒,季寧半信半疑地喚了一聲。等眼前的黑翳散開,他果然看見水華托著那隻水囊,靜靜地蹲在自己麵前,那麼方才給自己喂食狷奶的,就是她了。

“水華,你……認得我了?”季寧伸手在唇邊一抹,不錯,那乳白色的正是水華擠來的狷奶。回想起從伊密城出逃以來水華一直對自己的不聞不問,此刻季寧的高興真是非言語可以形容。他忘記了身上的傷痛,猛地跳了起來,仰天大笑道:“太好了,水華終於理睬我了!終於理睬我了!……”狷之原中再無旁人,就算內斂如季寧,在此心神激動之下也忍不住大喊大叫起來,隻是喊了兩聲,無人回應,連回聲都不曾有,仿佛剛才獲得的安慰和顧惜都是自己一廂情願,季寧頹然伏倒在地上,放聲大哭。

水華隻是靜靜地坐著,手裏抱著那隻水囊。不管是季寧的笑還是季寧的哭,都不曾影響那張淡漠的臉。然後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回一旁站立的狷獸身邊。

季寧哭夠了,踉蹌著站起來,想要繼續趕路。然而受了重創的身體已是虛弱以極,不管他意誌多麼堅定,速度仍舊慢了下來,幾次跌倒在半路。最後,連狷獸都等得不耐煩,伏身將季寧馱在背上,引著水華往西走去。

“狷媽媽,謝謝你。”季寧伏在狷獸背上,不敢相信一向孤傲清高的狷居然肯紆尊降貴地給自己當坐騎,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不過到了晚飯時間,狷獸對季寧仍舊不會客氣,一口就可以咬斷他的咽喉,然後慢條斯理地享受自己的盛宴。反正它也知道,季寧第二天一早便會複活,這樣的食物,實際上比平日辛苦捕獵來得輕鬆。

兩人一獸就這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果然離狷之原西岸的棋盤海越來越近了。

狷之原實際上是雲荒大陸向棋盤海中伸出的一個半島,由於毗鄰空寂之山和茫茫沙漠,人跡罕至,條件艱苦,隻在沿著海岸線的地方零星有流民居住,靠為路過的船隻販賣淡水為生。

然而對於如在地獄行走的季寧來說,能看到幾座簡陋的木屋就無異於看到了天堂。他匆匆忙忙地爬下狷背,跌跌撞撞地往遠處的木屋跑去,口中歡喜叫道:“水華,前麵有人住,我們得救了!”

他一心隻想早點跑到那些木屋之前,不料身後傳來一聲大吼,卻是那頭狷獸眼見多日隨在身側的肉食想要逃跑,心中惱怒,撒開四足追上季寧,一口便將他咬在口中,返身往草原深處跑去!

季寧驚呼一聲,拚命掙紮,卻脫不開狷獸的利口。狷獸跑得太快,季寧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他死命睜大眼睛尋找水華的身影,一瞥之中隻看到水華靜立在原地,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自己若是這樣被狷獸擄去,水華怎麼辦?季寧一念及此,心如刀絞,也顧不得狷獸的利齒深陷入肉,猛地一撲,竟然硬生生地從狷口中滾落在地上。被利齒咬傷之處血如泉湧,他卻像覺不出痛了,發了瘋一般往後方奔跑,一路灑下大片的血跡。

狷獸見季寧竟然掙脫,咆哮一聲,恚怒之極。狷獸本是這片土地的王者,飛禽走獸甚至打尖的空桑水手無不望風披靡,因此千萬年來養成極度高傲的性子,哪怕違背了當初與季寧的約定也要一意孤行。季寧雖然努力奔跑,哪裏抵得過狷獸的速度,後者隻是輕鬆發力,便已將他撲倒在地。看著狷獸眼中狂亂的表情,季寧轉開視線,知道這一次它為免自己跑脫,勢必要先將自己咬死了。

然而就在季寧垂死掙紮之際,驀地一道劍光如閃電般朝狷獸當頭劈下!狷獸眼見危險驟至,迅捷地朝旁邊一閃,竟然堪堪將劍光避過。隻聽有人笑道:“反應不錯,倒舍不得傷你了。”話音未落,一個人影接踵而至,朝著暴起的狷獸迎麵飛去。

季寧努力撐著地麵坐起來,卻見一人正赤手空拳與狷獸搏鬥。那人穿了一身黑色勁裝,倉皇間看不清麵貌,但年紀應該並不大。他身手矯健,動作靈活,在季寧模糊的視線中就如同一道黑影將狷獸團團圍住。狷獸起初還蓄力反擊,任何閃轉騰挪在那人手下卻都如同大貓的舞動一般徒勞,頭上身上結結實實挨了不少拳腳。那人身處尖牙利爪之間,卻始終好整以暇,就仿佛逗弄寵物一般撩撥狷獸,後者心氣漸漸浮躁,狂吼聲聲,將遠處的鳥雀都驚得衝天飛起,不敢降落。

“乖乖的服了我,便不打你了。”黑衣人仿佛隻是隨意伸手,便避開狷獸張騰的爪牙,輕輕一拔它頭頂紅色的獨角。這枚獨角於狷獸而言就仿佛王者的冠冕,平日都用於裝點它們的威嚴神聖,極少使用,此刻見那人如此褻瀆,頭一低便用尖角頂了過去。不料那黑衣人就如同平地消失一般,沒等狷獸反應過來,已然跨坐在它背上,牢牢地抓住了那光滑美麗的獨角,無論狷獸如何翻滾扭動,都穩穩地不肯放手。

“風梧公子好身手!”季寧正看得眼花繚亂,又有幾個人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聚在一旁讚不絕口。那黑衣人見有人觀戰,精神更是抖擻,長嘯一聲,雙腿在狷腹上一夾,抓著狷獸便飛躍而起,颼地從眾人頭上越過,把眾人嚇得麵如土色,顫抖不休。回過神時,黑衣人已經操縱著暴怒的狷獸跑出老遠,風馳電掣,遙望就如同要騰空而上一般,眨眼便消失在起伏的草原深處。等了一會,狷獸再度閃電般繞了回來,眼看就要撞在來不及躲閃的季寧身上,那黑衣人卻猛然大力扳住它的獨角,脫力的狷獸便就勢伏倒在地上。黑衣人伸手撫摸它的頭頂,狷獸居然不再掙紮,反倒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口中嗚嗚低叫,目中滿是哀求之意。

“能收了神狷作坐騎,風梧公子真是蓋世英雄啊!”圍觀眾人見黑衣颯爽,白毛威嚴,忍不住大聲喝彩,就連季寧想要謝過救命之恩,也一時插不了話。此刻他已經認出來,這個收伏狷獸的黑衣人,正是若幹年前在交城結識的少年風梧。時過境遷,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此時的風梧麵貌成熟了許多,金色的眼眸流光溢彩,宛如神像一般俊美威嚴,與當日自卑暴烈的少年判若兩人。低頭看了看自己肮髒破爛沾滿血跡的衣衫,想想這些年來自己外貌大相徑庭的變化,季寧明白風梧為什麼認不出自己,卻也並不想說破。

“既然收了這個畜生,在下就此跟各位別過了!”意氣風發的青年也不從狷背上下來,隻是朝眾人拱了拱手,“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說著哈哈一笑,駕馭著狷獸騰雲駕霧般消失在狷之原深處。

“說走就走了?”有人看著風梧的背影奇道。

“人家是巴巴地去伊密城看望心上人啊,怎麼會不著急?”另一人笑道,“從西邊沙漠裏穿越而去,豈不是像天上掉下來一般讓人驚喜?這樣的英雄少年,換作什麼姑娘都會心動啦。”

“咦,這個人受傷了?”失去了矚目的焦點,終於有人將正眼落在季寧身上,“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裏?”

“你們……是商會聯盟的吧?”季寧半伏在地上盯著這些水手打扮的年輕人,奮力讓自己的聲音響亮一些,“能不能帶我們……回去南濱?”

那幾個年輕水手都是因為聽見狷吼,好奇風梧的舉動才大著膽子奔過來觀戰,本身並不是能做主的人。此刻見季寧蓬頭垢麵,奄奄一息,麵上都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樂記商號和你們是聯盟吧……”季寧伸出手,蘸著自己腰間傷口的血在地上畫了一個符號,“送我們回去,他們會付錢……”

“子午花!你是樂老板的朋友?”幾個水手見了季寧所畫的符號,俱是一驚,“我們正是商會聯盟的,這就帶你去見老板!”

“還有我妹妹……”季寧見幾人已經小心地將自己抬了起來,慌忙提醒。他自己也有些吃驚,不過是孤注一擲地畫出當年樂綠夫人教給他的符號,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也能如此有效。他卻不知道,這種神秘的符號中早已注入了念力,若非執念之人的同意,其他人就算認識也根本無法繪製出來,因此被稱為“報恩符”。樂記商號數十年間送出的報恩符,統共不過兩三個。當日季寧慷慨解囊,贈與樂綠夫人重振商號的路費,卻沒想到在自己山窮水盡之際,能獲得如此的回報。

水華仍然站在原地,似乎隻要沒有人來引導,她就永遠不會移動分毫。季寧唯恐她心存恐懼,不敢讓旁人碰她,掙紮著下地,親自拉了水華的手走到停泊的商船上。

商船老板是樂綠樂綿的朋友,此番冒著禁海令從遙遠的西方大陸運送貨物到雲荒販賣,對待季寧十分熱情。吃飯療傷,沐浴更衣,季寧安排水華歇下後,終於可以放鬆地躺在船艙裏舒適的床上,再也不用擔心每天晚上都要經曆的生死劫難。回想這一路上的艱辛,仿佛在地獄裏翻滾了一遭,隻覺此刻海水的顛簸都是生存的幸福。

商船載著劫後餘生的人繞過西荒的沙漠,向著富庶的雲荒南岸海港駛去。而與此同時,一頭狷獸正馱著它的主人穿越狷之原和茫茫沙漠,在空寂之山作為背景的雲荒曆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蒼平朝清越十九年,帝以弱冠之年,降狷獸,渡絕境,一劍服沙盜千餘。伊密統領駿鵬獻城,結為異姓兄弟。帝業自此始。”

從商船老板口中得知,玄林自被朝廷重任為鎮海提督後就一直在距離葉城一百裏的沙頭堡駐守,守衛雲荒這座最繁華富庶的港口城市。由於戰事頻繁,加上葉城正是通往帝都伽藍的唯一門戶,各個商號都將重心移到葉城之內,憑借葉城四周的大量駐軍保證人財安全。

行船一月,葉城終於遙遙在望,季寧帶著水華在距離沙頭堡不遠的一處偏僻海灘登陸。行走在岩石嶙峋的石灘上,遠望著高丘頂部帥旗飄揚的炮台,季寧閉了閉眼睛——所有的威嚴和莊重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微塵的苦難。而他,就是一粒微塵。

玄林幾乎是一聽見稟告就快步奔出府門的,卻在距離季寧和水華三尺遠的地方生生停住,落在水華身上的目光無比蒼老。他試著向水華伸出手去,想將女兒攬入懷中,水華卻滿臉戒備地後退了一步,脖子因為緊張而繃直。

“除了我,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季寧低低地說著,拉住水華的手往提督府內走去,避開了玄林的眼神。

“我派去服侍水華的仆人帶回了墨長老的信,我全都知道了。”玄林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嚐試著接近水華,終於讓她不再那麼惶恐抗拒,或許是因為父女的天性,玄林已經可以把水華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緩緩地拍著水華的肩頭安撫她的心神,良久才對一旁默然而立的季寧淡淡道:“季寧公子能把她送回來,我終究是感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