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狷之原(3 / 3)

季寧知道,玄林自恃身份,心中的怪罪不肯擺到明麵上,如此不冷不熱的話語實際已到了容忍的極致。

“水華食欲不振,易受驚嚇,睡覺的時候最好有人看護。”季寧眷戀地凝視著水華,知道離別就在眼前。

“她是我的女兒,我自然會悉心照顧。”玄林隻是愛憐地看著女兒的臉,並不看季寧,“季寧公子就不用擔心了。”

“我此去之後,會四處尋訪名醫,力求將水華治好。”季寧說到這裏,捕捉到玄林皺眉不耐的神情,孤高卻又淒然地一笑,“大人或許不滿季寧無痛悔謝罪之辭,然回思過往,季寧雖有差錯,卻實不如大人之錯上加錯。此番我九死一生護送水華歸來,隻是憑著一顆深愛水華的心,並非贖罪,也並非就喪失了和水華在一起的資格,這一點,希望大人能明白。”

“這番話,真是聞所未聞。”玄林一貫平穩的語氣波動起來,好半天才按捺著怒氣道,“好一雙看透世事的清眼,好一身消磨不去的硬骨!既然如此,公子請便吧!”

“哥哥……”就在季寧轉身欲去之際,忽然聽見水華模糊的聲音,忍不住回過頭去,卻隻看見水華仍然呆呆地用她空茫的眼對著地麵,臉上仍舊是那片令人絕望的漠然。

原來她呼喚的是殘留的記憶中那個深愛的哥哥,卻不是現在站立在她麵前心如刀割的季寧。季寧意識到這一點,咬牙跨過腳下的門檻,挺直著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提督府的大門。

走在堡外的砂石路上,季寧隻覺自己強撐的傲氣和力氣頃刻都散了架,腳下一軟跪坐在地,一口血便嘔了出來。昏沉間心中一片茫然,季寧隻是呆望著遠處海岸線上飛翔的海鳥,困了就在沙灘上和衣而睡,隻願自己一覺醒來,便什麼煩惱都遺忘得幹幹淨淨。

迷迷糊糊中,他聽見有人在遠處驚喜地叫道:“季寧,我來接你了。”關懷的語調就如同天籟一般悅耳。

下意識地張開眼睛坐起來,季寧漸漸認出了那個騎馬趕來的人影:“樂綠夫人?”

“若不是你當年贈的那十五個金銖,我還困在交城不知如何是好呢。”葉城樂記商號的後宅裏,樂綠夫人看著季寧,笑意盈盈。

“多虧夫人還記得。”商號請來的醫士在一旁寫藥方,季寧捂在被子裏感激地笑道。

“都認識這麼久了,跟我客氣什麼?”樂綠夫人說到這裏,眼中微微泛濕,“倒是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怎麼搞得這樣……一身是傷……瘦得連人形都沒有……大夫說幸虧你命大,換作旁人早死了幾次了……”

“別擔心,我不會死的。”季寧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轉頭看著醫士在一旁吩咐商號的小夥計抓藥,“不要用太貴的藥材,我……沒有錢……”

“看你說的都是什麼?”樂綠夫人趕緊打斷了他的話。以前的季寧何等超然瀟灑,現在雖然同樣寧定,太多的磨難還是給這個月光般淡然的人打上了烙印。樂綠夫人轉頭偷偷抹了眼角的淚,口中笑道:“還記得你以前給我們交的十五金銖定金麼,我們違約就該雙倍返還,加上你後來又資助我的十五個金銖,你就在樂記商號複興時投入了四十五個金銖的份子,現在這筆份子隨著我們商號的發達,早就翻了十倍啦。”樂綠夫人掖了掖季寧的被子,笑道,“所以你現在雖然說不上是富翁,看病吃藥總是不用愁的。隻要樂記商號不倒,你以後的生活就絕對沒有問題。”

“這……不行,我怎麼能……”季寧吃了一驚,忙不迭地推辭,門口卻有人笑道,“不好意思麼,那就招贅進我們家吧。我妹子雖然比你大上幾歲,品貌才幹卻是一等一的,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哥哥,看你一來,就把人家給嚇倒了。”樂綠夫人趕緊止住哥哥樂綿的打趣,“人家季寧公子心裏早有了人,你這樣說話,倒像我們是逼婚的土財主似的!”說著眾人都笑了起來,季寧也笑了。

在樂綠兄妹的照顧下,季寧的身體漸漸康複。他一直沒有離開葉城,平時就在樂記商號裏幫幫忙,或許在他內心深處,還是不願意離開這座離水華最近的城市。可惜,沙頭堡那邊的消息他卻無法得知。

這天,季寧行走在葉城的街道上。作為雲荒第一大的商貿口岸,這座城市配備了和它的貿易能力匹配的一切酒樓、賭場、妓院和當鋪。無數賺了錢和賠了錢的人們流連在這些地方,用酒精、籌碼和性狂歡他們的成功,或者麻痹他們的痛苦。

季寧在商鋪林立的大道上拐過一個彎,麵前便是一條狹窄肮髒的小路,路兩側都是緊閉的破舊木門。他這次來是為了尋訪一個江湖遊醫,每次他隻要聽說名醫的消息,都會親自上門拜訪,試圖找到救治水華的良方。然而這一次,他卻在這條僻靜的小路上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鮫人。紛亂的藍色長發垂在臉頰上,隱隱透出裏麵酡紅的臉色,原本婀娜的身姿歪倒在石牆上,衣服上也滿是泥土的拖痕,如同一條盤曲死去的魚。

季寧皺了皺眉。這個鮫人一定是喝醉了,才會露宿在街角。可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根據空桑律法,鮫人不可以獨自在街上行走,否則將會作為逃奴受到懲罰。

出於好心,季寧走上去拍了拍醉酒的鮫人,想要提醒她快點回到主人身邊。然而他忽然愣住了——透過那些藍色的柔軟的發絲,他清清楚楚地認出來,這個鮫人,就是當年陷害他的湄!為了阻止鯨艇圖紙被空桑朝廷采用,就是這個看似柔弱的鮫人女子,偽裝求救,最後卻把他害得流放西荒!

收回手,季寧站在原地,克製不住地發抖。如果沒有她,自己或許仍然和水華生活在一起,再沒有後來那些悲慘際遇,再沒有現在無法挽回的傷害。可是真的如此嗎?如果沒有後麵那些掩蓋一切的艱辛,自己還會不會執著於水華藍眸的騙局,為了自己的自尊不顧而去呢?說到底,這個鮫人固然可惡,可自己也同樣逃避不了責任……

“重爍……重爍……是你來了麼?”湄忽然睜開了朦朧的眼,卻一時分辨不清麵前站立的男子。她單手撐地跪了起來,伸出另外一直蒼白細瘦的手想要挽留住麵前男子的身影,季寧卻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

“重爍,你還在怪我麼?”淚水從鮫人的眼角成串地滴落下來,珍珠濺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你既然怪我,又為什麼要救我呢?……我早已不愛白河了,我愛的是你,可現在這麼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很……下賤……可是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了……”湄說到後麵,已是泣不成聲,整個人都伏在地上,隻有雙肩不停地抽動。

季寧想起了沙漠中的一幕。他雖然不認識重爍,卻佩服他當日的堅持與決斷。於是季寧終於伸出手搭在鮫人湄的肩頭,憑借讀憶術探測當日的地底發生了什麼。

他看到了黑暗,不,應該是他透過湄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那些一波波湧來的帶著熏人氣味的黑色脂水,仿佛海潮一般要將跳入地道的湄淹沒。湄奮力地掙紮著想逆流而上,周圍粘膩厚重的脂水卻始終牽絆著她,如同沼澤一般想要將她吞噬。

可是她居然遊過去了,這一點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一隻手抓住了她,她欣喜若狂。她知道他是重爍,是她最愛的丈夫,可是她無法開口,四周的脂水封閉了她所有的感觀,隻有那隻緊緊握著她的手是真實的,讓她再不會被奔流的脂水卷帶到遠處。她看不見也聽不見,可是被握住的手臂處卻感到異樣的溫暖,她甚至希望這樣的瞬間能夠凝固,讓她永遠感受這種唇齒相依的幸福。

可是她的頭頂上忽然出現了一道光亮,還沒有等她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已經被大力拋進了光亮之中。“不!”她大聲地喊了出來,眼中落下的珠淚砸在身下漩渦裏仰起的臉上。那張總是幹淨俊雅的臉上此刻沾滿了黑汙,卻閃現著她從未見過的奪目光亮,隻是一瞬間,他握著天窗蓋板的手無力地鬆開了,鋪天蓋地的脂水徹底埋沒了他,可是她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他說:“五百年後,你會理解我……”

“如果不是我,你一個人是完全能從地道的天窗中逃脫的……可我,卻最終拖累了你啊……”鮫人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了季寧的手,將它貼在滿是淚痕的臉頰上,“我真是沒用……就連你最後想要封存的毒素也無法阻止,害死那麼多人,你也不會安心吧……”

“什麼毒素?”季寧心頭一震,仿佛想起了什麼卻又不敢肯定,焦急地追問。

“湄,跟我回去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頃刻間讓湄的酒意去了五分。她驚恐地拋開緊握的季寧的手,望著遠處叫了一聲:“辛夫人……”

季寧轉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小路上停了一座四人抬的青轎,轎簾邊緣上繡了五個小字:“樞密大臣徐”。而那個從轎中款款而出的貴婦人,赫然也是一個鮫人。看來樞密大臣徐澗城娶鮫人為正妻的傳言,並不為虛。

“這位公子,我們來接她了,你請自便吧。”辛冷冷地瞥了一眼季寧,口氣中帶著厭惡。

季寧心知她將自己看作乘亂調戲湄的輕薄之徒,也無心分辯,轉身走開了。

“未來長老之位的繼承人,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辛看著麵前形容繚亂的湄,厲聲喝道。

“辛夫人,重爍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湄忽然膝行幾步,抱住辛的雙腿哭了起來,“我恨不得,也跟著他去了……”

“越發糊塗了……”辛軟下口氣,撫摸著小鮫人柔順的長發,“你是數萬名鮫人中才會產生出來的一個,天賦異稟,以後還有無數的事情要交給你完成。難道你忘了曾經發下的誓言,要為了鮫人的自由奉獻一生嗎?”

“我沒有忘記……”湄抽噎著回答,“可是我隻要一想起重爍,想起他臨死時看著我的眼睛,我就沒法不傷心。他說我五百年後能夠理解他,但我怎麼還能撐得下去五百年……”

“愛他就要理解他,這才是重爍最想從你這裏得到的。”辛將湄拉起來,拭去她的淚痕,“現下有一個極重大的事情,重爍如果知道,他也會讚同的。”

“什麼事情?”湄問。

“建立‘海魂川’——幫助鮫人同胞逃離空桑主人,回歸碧落海的營救通道。”辛笑道,“我們要在空桑人猜不到的地方建立地下網絡,掩護兄弟姐妹們逃出雲荒大陸,獲得自由。湄,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做嗎?”

“我願意。”湄抬眼看了看天空,不知那個人是否也在同樣看著她,“直到我化為虛無,直到我理解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