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走其他人,是因為你認出了我,怕自己的醜事外泄吧?”明石跪在地上笑了起來。他越笑越是開心,全身都在顫抖,整個堂內都回響著他手腕上鐵鏈的丁當聲。
“可憐我事到如今,才知道你名叫明石。”玄林撐著桌子站起來,如同遲暮老人般一步步挪到明石麵前,“你才生下來,紫蘇就帶著你走了,就算後來我再次找到她,又和她生下了水華,她也死都不肯讓我見你一麵……”說著,玄林跪在明石身前,伸手想要撫摸親生兒子的臉龐。
“都差點被你殺了,那個賤女人居然還會回去跟你再生一個孩子,真是死不悔改!”明石猛地一掙,甩開玄林的手,“大人不是要拷問我冰族的圖謀麼,怎麼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我沒有殺她,一切隻是為了蒙騙玄王……”
“不要把過錯都推給別人。”明石冷硬地打斷了玄林的話,“那女人對你早已絕了指望!”
玄林的眼中滿是痛苦的神色,他不理會明石的嘲諷,自顧哽咽著說下去:“我一直不知道你叫什麼,長什麼樣子。直到在交城城頭的時候,你來刺殺我,卻事到臨頭偏開了刀尖,我就認出你來。從此我夜夜無法入眠,總是為你擔心……現在葉城流傳起我與冰族有私的傳言,想來也是你們散播出去的,為什麼我們父子兩個,竟然要成為仇敵……”
“如果你當初不去招惹那個冰族女人,就不會有我這樣畸形的存在,不會有你今天的煩惱。說到底,是你的欲望害了我們大家。”明石的口氣依舊如同刀子一樣鋒利,對於母親紫蘇他都從不曾口軟,何況玄林這個有名無實的“父親”?
“是我的錯……可是我當日若不將你母親藏起來,她早已死在屠刀之下……”玄林無法碰觸到明石,隻能揪住他的一片衣角,“你們母子這麼多年來音訊全無,我一直沒有斷了尋訪……你母親現在怎樣?”
“早就死了。”鄙夷地掃了一眼玄林悲痛呆滯的神情,明石猛地站起身來,盡量想離玄林遠些,“尋訪到了又如何,在你心中,我們母子都是見不得光的瘡疤,都是你的恥辱!否則你不會那麼堅定地執行禁海令,用‘抗冰名臣’的身份掩蓋你過去的荒唐!其實現在你又何必認我呢,佯裝不知地殺了豈不更加幹淨?或者,你還想搏一個‘大義滅親’的名聲?”
“孩子……”玄林跪坐下去,以手撐地支持著全身的重量,虛弱地道,“我怎麼能不認你……可一切都無法挽回……”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隻是你的敵人!”明石抑製住自己的心酸,繼續麵無表情地問道,“以我的罪,該怎麼死法?”
“五斬。”玄林吐出這兩個字,禁不住顫抖起來。這種砍去四肢再砍去頭顱的處死方式,會讓犯人的痛苦持續一個時辰以上,是蒼梧王朝最嚴厲的刑罰。
“哦。”明石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他看著明顯老了十歲不止的玄林,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就當我把你給我的,都還給你。我這一生,從來不欠別人什麼。”
“可我還欠你,欠你一個父子的名分。”玄林說出這句話,隻覺得原本翻湧的心血都平複下去,整個人便如同了結了一切般輕飄。他站起身來,恢複了平常的嚴肅,大喊了一聲:“來人!”
府吏、衙役和獄卒都走了進來,垂著手在堂下站成兩行。玄林控製著手指的顫抖,指著明石,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訴你們,他是我的——兒——子——”說完,他就倒了下去。
帝都刑部對明石的最終判決果然是“五斬”之刑,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葉城。每一個葉城人,甚至無數專程趕來的外地人都掰著指頭數著行刑的日子,一定要親眼目睹那眨眼間害死數千條人命的惡魔如何伏法。
相對於外麵的群情洶湧,明石獨自待在牢房裏卻也清靜。礙於玄林的麵子,獄卒們不再折磨他,任由他躺在草堆上,仰望狹小的天窗外那一角天空。為了防止他用躡雲術逃走,明石的四肢上都套著長長的鐵鏈,讓他感覺自己如同一隻落入蛛網的飛蟲。
有神官專程從帝都趕來,想要淨化這個罪孽深重之人的靈魂,明石卻始終拒絕懺悔。“需要懺悔的是你們,若不是空桑人欺壓冰族和鮫人,你們就不會遭受這樣的報應。”末路的囚徒用幾乎惡狠狠的口氣對神官吼道,“可惜這次沒有毀掉伽藍帝都,不過以後還有機會!來生來世,我都不要做空桑人!”
神官拂袖而去,從此再也沒有人來探望明石——除了那些想要生啖其肉的受害者親屬,不過他們都被衛兵們堵在了監獄大門以外。至於玄林,他一病不起,公事私事全都耽誤了下來。
就在明石以為自己就這樣無牽無掛地等候死期時,牢房的門打開了。
明石躺在草堆上並沒有動靜,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現在對誰都沒有興趣。有風梧在葉城,明石從來不曾期望巫姑思繽能將自己救出去。空桑人在數百年間沉至穀底的靈力又得到恢複,最好的時機已經喪失了,冰族要等到下一個反攻的機會,或許需要上百年。
進來的人安靜地站在他旁邊,似乎在凝視著他。半晌,明石聽見了一個遙遠的稱呼:“明石哥哥。”
他轉過了頭,看見牢房裏站著一個身穿青衫的青年,黑而瘦,可是那雙眼睛卻是清淩而平和的,純淨中蘊含著度盡劫波的深沉,讓人莫名地感覺心安。
“季寧?”明石不確定地喚了一聲,在他的記憶中,季寧並不是這個樣子的,是什麼讓他驀地改變,如同青蟲破繭成蝶,如同水珠升華化雲?
“我來看看你。”季寧慢慢地道。
“沒什麼好看的。”明石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繼續著方才的姿勢躺在草堆上。對於空桑人想要窺探冰魄島秘密的圖謀,他始終提著十二分的小心。
“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她的哥哥……”季寧回想著方才見到玄林的情景——昔日雍容威嚴的人物此刻纏綿病榻,而水華卻依舊茫然自閉——不由有些心酸,“為了她,我改變了來看你的目的。”
明石審視地盯著季寧,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季寧所說的“她”就是母親紫蘇和玄林生的第二個孩子,於是冷笑道:“那你不妨說明白,你先前的目的是什麼,現在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原本隻是想讓你看看,靜海縣的狀況。”一絲憤怒從季寧眼中閃過,隨即平靜,“現在我不僅要讓你看到這些,還想救你……”
“你要救我?”明石大是意外,心中生出難以遏製的僥幸,“你能行麼?”雖然一直視死如歸,但他內心深處委實不甘,那遠在海外的巫姑,或許還在盼望著自己能脫困回歸。
“你先看看這些……”季寧並不答話,卻伸出手想要壓上明石頭頂,後者立時警惕地偏頭躲開,“你要幹什麼?”
“靜海縣的情狀,我的讀憶術可以讓你看到我的記憶。”季寧解釋了這種新修得的高上靈力,見明石仍舊滿臉戒備,不由淡淡一笑,“怎麼,你自己做下的事情,都不敢看一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