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又如何?”明石梗著脖子問。
“我隻是想試一試。”季寧垂下眼,沒有更多的解釋——試一試,你究竟還有沒有最後的人性。
“看就看,隻要你答應放我出去。”明石不忘了重申這個交換條件,沒料到季寧果然爽快地點了點頭,隻好遵守諾言端坐不動,讓季寧將微溫的手指搭在自己頭頂靈魂散逸之地。
“閉上眼睛。”
明石依言閉目,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首先呈現出的是一片瓦舍林立的城鎮,一些白花花的東西充斥在建築的縫隙之中。心中正有些疑惑,城鎮的景象已是離自己越來越近,一磚一石都是那麼清晰,清晰得明石能夠看清——那些散亂拋灑在街道上、房屋旁的白色東西——都是人的屍體。
幾乎都是裸體的屍體,暴露著身體上慘白的肌膚,因為這些人死的時候原本都在屋內熟睡,卻因為無法承受毒性的發作而逃出家門求救,臨死前的癲狂和抽搐讓他們撕破了自己原本單薄的寢衣。可是那些死人的臉卻與身體截然不同,如同被墨汁浸泡過,黑而腫脹變形。這樣的屍體如果單獨出現在眼前,隻會讓人惡心作嘔,可是成百上千具屍體以各種怪異的姿勢鋪滿縣城的街道,死寂的城鎮便漫溢著陰森恐怖的氣氛,讓人驚駭欲逃。
“夠了,我不看了!”明石壓製著心底的不適,猛地叫了出來,“你不就是想讓我看到‘太素’的後果麼,現在我看到了,收了你的幻術吧!”
“不,你還沒有看完。”季寧平淡的聲音從記憶之外傳來。
“我說過,我不看了!”明石越發焦躁起來,努力想要睜開眼睛逃離這片陰慘的景象,卻發現不僅無法睜眼,束縛四肢的鐵鏈也被縮短,自己根本掙紮不開頭頂帶著魔力的手指。
“不看,我不看……”明石使勁晃動著鐵鏈,搖擺著腦袋,可那些記憶卻不依不饒地鑽進他的腦海,呈現在他的麵前:母親將孩子護在身下,冰涼的手還想撫摸孩子青黑腐爛的臉,安撫孩子的痛苦;年輕的夫婦偎依在一起,女人的手上繞著兩人的頭發,可那祈求轉世姻緣的“來生結”才隻結了一半;靜海縣衙裏,縣令為了緩解毒性、拖延時間寫信求援,不惜服下劇毒相抗,那封寫好卻無法發出的信鋪在桌案上,已經被他七竅中流出的黑血浸透……
“不看,我不看……”明石的口中繼續反對著,可聲音卻越來越虛弱。雖然知道自己灑下的是致命的毒素,可當時隻想借此威懾空桑人,並不曾關心過會帶來怎樣的傷害。他並不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在戰場上殺敵也從不手軟,可是如此眾多的無辜之人以各種各樣淒慘的死狀堆疊在眼前,明石發現自己到了承受的邊緣。真相永遠最為殘酷。
“空桑人確實做了很多對不起冰族的事情,可是並不代表冰族就可以隨意殺害空桑的平民,尤其是以如此卑劣毒辣的方式。所以,你們自己人重爍寧可死也不願放出這個魔鬼。”季寧的聲音遠遠傳來,“明石哥哥,你不得不承認,你犯下了超越種族的罪。”
“啊!”原本逐漸安靜的明石驀地顫抖起來,仿佛瘋了一般拉扯著四肢上的束縛,即使手腕被磨得鮮血淋漓也毫無知覺。他痛苦難耐的模樣讓季寧也吃了一驚,趕緊收了讀憶術,放鬆鐵鏈,看著明石抱頭滾倒在草堆上。
“葛巾姐姐,岑萱姐姐……”明石口中喃喃地念著,從未在人前流過一滴淚的漢子竟然從眼角滑出了淚水。他沒有想到,那些死在一片簡陋小屋中的,竟然都是他雜耍班子的同伴!葛巾、岑萱兩位姐姐從小都是待他最好的,自己一直暗暗發誓長大後要報答她們,讓她們再不用起早摸黑地勞作,結束那顛沛流離、受人歧視的日子……可是現在,卻是自己親手害死了她們!岑萱姐姐此刻靠坐在牆腳,眼睛大大地睜著,懷裏還緊緊抱著幾隻早已氣絕的猴子——它們可是雜耍班子裏比人還金貴的演員啊,人挨餓的時候都不敢讓它們餓著,給羽邊大伯治病的錢還著落在它們身上……排山倒海的悲傷和悔恨淹沒了明石,他忘記了季寧,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將臉深深地埋進身下的草堆中,窒息般喘著氣。
“為了防止靜海縣的毒素逐漸侵染其餘地區,風梧設下了結界,從此以後,這片地區便算徹底從雲荒抹去,成為誰也無法踏足的死地,這個結果,是冰族想要的麼?一時的衝動,就可以做下貽害萬代永難挽回的事情?”季寧的聲音慢慢高亢,又漸漸平息下來,歎道,“可是有跡象表明,冰族那邊還會再在雲荒投放這些毒素,空桑人終歸防不勝防。伽藍帝都這次逃脫了厄運,可下一個受害地卻不知輪到哪裏。”
“是巫姑麼?”明石抬起頭,恍恍惚惚地問。
“她是冰族主戰一派的首領,最近和幾個主和的十巫長老爭論激烈,未來不可預料。”季寧低聲道,“我隻是擔心,帝王之血複出的傳言會刺激巫姑孤注一擲……”
“你不過是個讀憶師,憑什麼知道這些?”明石忽地跳了起來,趁著季寧不備揪住他拖到自己身前,“說,你到底是什麼目的?”
“阻止巫姑的一意孤行。”季寧一瞬不瞬地盯著明石的眼睛,“冰魄島位置隱秘,我們隻能拜托你。”
“所以你才會說出放我的話?”明石猛地甩開季寧,笑了起來,“有膽你們就放了我啊,外麵那群人會把你們咬死泄憤的!”
“隻要你真能阻止巫姑,一死又有何難?”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從牢門外響起,讓明石全身一震。是玄林,他原本以為再不必相見的父親。
“果然是你想放我走。”明石咬著牙,冷笑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也有徇私的時候?”
“我不是放你逃走。你的罪,還是要由你自己來承擔。”玄林在季寧的攙扶下吃力地走到明石麵前,“可是,我求你,全天下的人求你,不要再讓巫姑使用那樣慘烈的毒素……”勉強說到這裏,風燭殘年的人已是喘得直不起腰來。
眼見明石疑惑的目光,季寧解釋道:“你的死刑三日後執行,這三日裏我代替你關押在這裏,你可以自由回到冰魄島去。不過‘光影咒’會將我們兩人的性命係在一起,若是三日後你不回來,我死了你還是無法活命。”
“你就不怕我找人解了咒語,讓你替我送死?”明石倨傲地冷笑。他打算接受這個條件,左右都是一死,空桑人卻無法掌控他這三日的所為,他並不是他們係了繩子操縱的風箏。
“我相信你的為人。何況,懲罰一個人並不一定要他死。”季寧看著明石的眼睛,裏麵還殘留著方才因為悲痛悔恨而充溢的血絲,“如果他能夠真心懺悔,改過自新,還有活著的價值。”說完,他轉身對神色黯然的玄林道,“既然他已經答應,請大人主持施行光影咒吧。”
看著季寧代替自己被鎖上鐵鏈關進牢房,明石心裏有些不自在。不管自己是否回來,今日私放靜海縣慘案元凶之事隻要傳出去,季寧和玄林都將被千人所指,從此聲名掃地,萬劫不複。
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玄林,明石轉過身,展開躡雲術飛上了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