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五斬
擔心落入空桑人的圈套,明石故意在海麵上繞了幾個圈子,確認無人跟蹤,方才朝著冰魄島的方向而去。還好,玄林和季寧並沒有欺騙自己,明石暗自生出些慶幸,空桑人,並不一定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惡劣。
飛越冰魄島四周圍堤的一刹那,明石屏住了呼吸。或許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後俯瞰這片隱藏在海麵下、奇跡一般的城市。掃視了一遍冰魄島的全景,他的目光最後膠著在那坐落於中心山頂上的鳳鳥型建築上,似乎要將它如烙印一般刻在腦海之中。若不是駐守十巫殿的士兵們認出明石,朝他揮手致意,明石還會再在冰魄島上空盤旋一會。
“大人有請。”一個守衛領了明石繞過圓形的議事大殿往十巫的官署方向走去,最終停留在一座建築前。
“這不是巫姑大人的署第。”明石皺了皺眉,除了巫姑,他此刻誰也不願見。
“巫姑大人出去巡視了,由巫禮大人代為接見將軍。”聽守衛解釋清楚,明石方才繼續往裏走。他自知一向被視為“巫姑黨”最為忠心的成員,對其他十巫便抱著敬而遠之的心態。就算巫禮是好友鳳書的伯父,他也不過隻略略見過幾麵,連話也不曾說過幾句。
巫禮的官署布置幾乎與巫姑的一模一樣,隻是少了大廳中心方便鮫人往來的水池。明石一眼望見等候在廳中的巫禮,自然而然想起死去的鳳書,心中一酸便拜了下去:“見過大人。”
“賢侄請起。”巫禮快步走上將明石雙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圍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禮仍不放心,引著明石直走到廳後的密室之中,關緊房門,方才舉袖拭淚:“見到賢侄便如同見到我那死去的侄兒……可憐他連屍骨都要被空桑人毀損侮辱……”
“鳳書是個好漢子,大人請節哀。”明石一時被巫禮哭得有些無措,連忙安慰道。
“我那侄兒究竟是怎麼死的,還望明石將軍告知詳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禮收了淚,目中滿是悲戚懇求地望著明石。
明石知道鳳書是巫禮一手帶大,不是親生卻如親生一般。他不忍欺瞞悲痛的老人,隻好道:“鳳書是為了攻克葉城,不惜以身作餌成全友軍才犧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應該驕傲才對。”
“我原本也這樣猜想……”巫禮忽而一拍桌案,慘笑道,“可有人偏偏說他是指揮失誤導致鯨艇沉沒,死了還要追究他的瀆職之罪!”
“是誰這樣誣陷他!”明石勃然大怒,鳳書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後還要受這樣的中傷,“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鯨艇明明是我們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現在回來了,這就去教訓教訓那些長舌之人,讓他們不要信口雌黃!
“說這話的,是巫姑思繽。”巫禮隻是慢吞吞的一句話,卻讓明石愣在當場。他記得交付鳳書誘敵任務的,正是巫姑,可她為什麼要誣陷一向對她滿懷景仰的鳳書?難道……
“你猜得不錯,這件事,隻是陰謀的一部分。”巫禮觀察著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頓了一會,從密室角落裏取出一個小小的口袋,攤在桌上,“思繽複仇辟疆的觀念雖然在軍人裏占了上風,卻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潰的邊緣。幾年來我和巫謝、巫真幾個人一直反對她盤剝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為了戰爭勝利,我們都忍讓於她,可現在帝王之血已經複生,空桑的靈力不斷恢複,我們再打下去不僅難有勝算,而且——冰族人實在經不起了啊!”巫禮說到激動處,一把將口袋中的東西倒在桌上,“這就是我們冰族人日常吃的東西,老百姓把最後一點糧食都捐獻給了軍隊!可是這樣下去,這個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凍死餓死!最後不是空桑人消滅了我們,而是我們自己滅絕了自己!”
明石一直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聞了聞——那是一點點木禾混雜著糠皮、海藻、白堊土還有不知別的什麼攪碎在一起的粉末,怪異的氣味讓他隱隱有些惡心。於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著滿含期待的巫禮道:“我會試著勸勸巫姑。鳳書臨行前也讓我轉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願,請您將仇恨轉給空桑人。”
“你以為她會聽你勸麼?鳳書年輕衝動,經不起蠱惑,思繽卻數十年來一直一意孤行。鹿衝島有些百姓太過饑餓,發生了抗繳軍糧的事件,思繽下令將他們全部就地處決……再這樣下去,冰族的軍民,恐怕就要變成水火。可惜思繽獨攬兵權,我們都束手無策。”巫禮說到這裏,別有深意地盯著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賢侄已經明白了吧。”
“我不會背叛巫姑。”雖然此刻猜出巫禮想要聯合自己對付巫姑的意圖,也知道若不答應不能善了,明石還是下意識地回答。不管是對是錯,巫姑思繽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女神一般的存在,他怎麼可能背叛於她?
“哪怕為了重爍的死,鳳書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製止她的瘋狂麼?”巫禮指著密室門外,低聲吼道,“她正在幹什麼,正在大量製造太素毒劑!她這樣下去會毀了整個雲荒大陸,到時候我們冰族人還是什麼都得不到!我們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歸於盡並不是我們的理想!——我們要罷黜她,剝奪她的兵權,我們要重新選出新一任的巫姑!”
明石緊緊地抿著嘴不說話。他知道巫姑的侍衛團個個對她忠心耿耿,巫禮他們並沒有勝算,所以才想拉攏巫姑信任的自己,完成政變。不管巫禮他們的目的是對是錯,這種手段總是讓明石感覺有些卑鄙。於是,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說過,我不會背叛巫姑。”
“也罷,你親口嚐嚐這種百姓們度日的口糧,或許能夠改變主意。”巫禮一邊說話,一邊退了幾步,驀地伸手在牆角一按,憑借機關之力瞬間消失在密室之中。
明石一步跨上去,卻再也無法打開這些鐵板一般的牆壁,想必巫禮已從外麵封住了機關。他四處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無機可乘,不由有些後悔自己的輕信。他此番回來本隻想見巫姑最後一麵,然後坦然赴死,卻不想又牽涉在十巫的明爭暗鬥之中。
密室裏始終燃著昏黃的燈,讓人分不清時間流逝的速度。明石餓的時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衝成糊狀,不顧惡心強吞下去,然後坐下來調息平複自己的內傷。他曾經遇見過比此刻更艱難的情況,因此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分恢複體力精力的機會。
且不提遍體的外傷,被震傷的內腑更讓明石呼吸艱難——不過被劍風遙遙掃了一下,便傷重如斯,那個風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繼承了帝王之血,擁有上古星尊帝那樣移山倒海的力量,那麼他此刻發揮的能量,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風梧的出現讓空桑人精神為之一振,一掃數百年來頹廢奢靡的風氣,凝聚出空前的信心與豪情。冰族人看來必須暫時韜光養晦,才能積蓄以後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場。
正在出神,明石忽聽密室外傳來隱約的金屬碰撞聲,立時睜開眼站起來。剛轉了兩圈,忽聽吱嘠聲響,密室的大門重新被打開,有人在外麵急道:“明石將軍,巫姑派我們來救你了!”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見幾個巫姑手下的侍衛遍身浴血,正與巫禮殿守衛鬥作一團。他振作精神搶了一把劍來,幾下逼開拚命的敵人,切切問道:“巫姑呢?”
“就在外麵!”話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聲,揮動手中長劍,一路殺出巫禮殿去。他並不知道雙方為何會兵刃相見,而其他的十巫成員為何觀望不出,隻是橫下心要衝到巫姑思繽麵前再看她一眼。然後,他就可以去死。
衝出廳門時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繽,她站在最忠心的侍衛們的拱衛圈中,穿著柔軟的白色緞袍,金色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梳成緊緊的發髻,永遠和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視線和心思。雖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過是她眾多仰慕者中的一個,若不是身負異能,恐怕都搏不到她的正視。
思繽也看見了明石,對他微笑了一下,讓明石原本充滿焦灼的心驀地柔軟起來。忽然,思繽的眼神一凜,等明石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身後的兵刃已然當頭砍到。
情急之下就地一滾,明石心下一涼,知道自己再躲不過接下來的一刀,卻依舊不死心地別過手中長劍抵抗。就在他拚著挨上一刀的時候,忽聽有人大聲喊道:“巫禮已死,爾等還不投降!”頓時一個人頭飛起,長須飄拂,帶起點點血滴,如雨灑下。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動作,仿佛時間就這樣被凝凍住了。直到那人頭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撲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聲音依次傳來,先是一兩聲,然後便連成了片,就連壓住明石的那個侍衛也慢慢緩下姿勢,當啷將刀拋在了地上。
“巫禮通敵叛國,罪在不赦,其餘人等不予追究!”思繽大聲說到這裏,原本巫禮座下的侍衛已跪倒了一片。她點了點頭,對身邊的侍臣吩咐了幾句交代善後事宜,便親自走到明石麵前,一貫沉靜的臉上露出了優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著你回來。”
“你……殺了巫禮?”明石似乎還不曾從這時局的劇變中緩過神來,隻覺得站在麵前的思繽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認識的那一個。他之所以心甘情願拋卻了空桑血緣為冰族效忠,不僅是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鳳書、睿智的重爍,還為了在演武學堂中了解的冰族精神:勤奮、堅韌、理智。十巫共治的政體截然不同於空桑的君王獨斷,雖然十巫中也有爾虞我詐也有明爭暗鬥,但十巫卻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選而成,代表著不同的力量,構成一個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斷發展的動力核心。可是現在,巫姑居然將一切律法踐踏在腳下,堂而皇之地殺了巫禮,難道他以前聽說的什麼“平衡共治”、“法理為本”的話都隻是紙麵的華章?
“怎麼,阿卡西不太滿意?”思繽忽然淡淡道。
明石一驚,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提著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衛兵正警戒地盯著自己。他下意識地拋開長劍,單膝跪倒,悶聲道:“明石不敢。”
思繽微微合眼,唇角揚起滿意的笑容。“事不宜遲,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無視身後滿地的血汙和狼藉,徑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繽身後。其餘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曉發生在巫禮殿中的一切。然而每個人都明白,無數的暗流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波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勃然洶湧。每一刻,都意味著難以預料的顛覆,繃到極致的琴弦隻要輕微的外力,就會戛然斷裂。每一個人,隻是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平衡。
“被巫禮關了兩天,餓了吧?”思繽帶領明石坐在廳中,吩咐人擺上明石最喜歡的酒菜,笑吟吟地看著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繽方才道:“你失蹤這麼久,讓我好生擔心。正巧你回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給你辦。說不定,冰族未來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