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姑指的是……風梧?”明石驚道。
“不錯。如果他死了,什麼帝王之血複生的謠言都會不攻自破。”思繽說著,打開櫃子上的密碼鏈環,取出一個精亮的金屬器具來,銅鏡大小,倒像是一枚生著無數尖刺的海膽。見明石目不轉睛地觀察,思繽道:“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著人造了這個。你隻需從空中打開機關放下去,它就會憑借機械之力飛行旋轉,將‘太素’從這些針管內部噴灑到事先計劃的地區,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誤。風梧就算察覺,也無法製止。”
“風梧現在葉城,難道……要把葉城一起毀了麼?”明石幹澀地問,畢竟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閃亮的明珠。
“葉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風梧不除,我們這些年的準備又會全部化為泡影,冰族又將陷入漫漫長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們回歸雲荒大陸,一定能建造出比葉城繁華十倍百倍的城市來!”思繽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明石,藍色的光芒幾乎可以照進他的心裏。她這樣熱切的表情很少出現,就連明石也猜出來,巫姑現在必定處於千鈞一發的境地,殺死風梧乃是孤注一擲的賭博。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繽麵前,“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須返回葉城受死。我這次回來,原本隻是為了跟您訣別的。”
“不就是光影咒麼?冰族人雖然不屑於空桑的幻術,但並不代表他們不知道。你先執行了任務,我這就去找人為你解咒。”思繽警覺地收斂了自己毫無防備的姿勢,重新筆直坐好,從容地笑道。
“巫姑不用費心了,我既然答應了要回去,必定會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動,沉默了一會,方才鼓足勇氣道,“至於‘太素’,也請巫姑不要再繼續使用了。這樣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雲荒,四散的毒素也讓人無法居住。”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思繽微微笑道。
“暫時停戰。”明石搖晃了一下,突如其來的暈眩讓他的聲音有些虛弱,“風梧必定有入主雲荒的野心,隻要蒼梧王朝打起內戰,冰族還有可乘之機。”
“可惜我沒有時間等下去了。”思繽冷靜地道,“我得了病,隨時可能死。我死後冰族再也沒有人能像我這樣統一軍心,所以我必須殺了風梧——我認識他的父親,他們都不是什麼帝王之血的傳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謊言鼓起的信心。”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話的機會,焦急地問道,“您得了什麼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飲食極少,他屢勸無效,如今果真到了這個地步!
“這是次要問題。”思繽毫不在意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告訴你這個,是要你執行任務。”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亂如麻,囁嚅著回答。
“似乎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繽冷笑道,“看來,我對你的擔心是對的。否則,巫禮就不會單單囚禁你,而是直接殺了你了。”
“上天可鑒,我從未有過背叛巫姑之意。”明石隻覺頭暈越來越重,卻在聽到這句話時掙紮著抬頭爭辯。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卻也是第一次聽到巫姑對自己的懷疑,一時心痛得連頭暈也蓋了過去。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繽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漸漸模糊起來,然而每一句話卻如同長針一般刺到他心上,“因為你再也不會背叛我了——方才的飯菜中,我下了傀儡蟲。”
“啊!”明石難以置信地喊出了聲,死死盯著麵前靠脂粉遮蓋病容的思繽——一旦服下了傀儡蟲,就會喪失自己的意誌,淪為被主人操縱的傀儡。難道隻是因為巫禮沒有殺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變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冰族人裏麵,隻有你會躡雲術,能夠灑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擔你拒絕的代價。起來吧,現在就做好準備飛回葉城去。”思繽說著,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來,雖然還有不甘的掙動,卻最終聽話地接過了灑播毒劑的金屬刺球,仿佛捧起了一顆光芒四逸的星辰。
“走吧。”思繽眼看著傀儡蟲漸漸侵蝕了明石的大腦,想起以前那個桀驁卻忠誠的人再也不在,心中也有些不忍,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靜海縣那次一樣,及時回來……”
靜海縣。這三個字就如同咒語一般,讓原本邁步往外走的人驀地頓住了腳步。腦海中被讀憶師強行導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樣翻卷起來,那一片白花花的肢體,烏青腐爛的口鼻,臨死時睜得大大的眼睛都帶著絕大的恐懼恣意散發,讓被傀儡蟲壓製下的本身意誌帶著絕望迸發開來——明石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中驀地點亮了炫目的光,整個軀體如同撕破黑夜的閃電一般,朝著巫姑便撲了過去!
“不——”他竭盡全力地喊了出來,如同受驚的野馬一樣瘋狂。不,再也不要親手做下那種慘絕人寰的事情。那種殺孽,和他在戰場上殺死敵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殺,是犯罪,是永遠背負不起償還不了的債,是他不敢對視的岑萱姐姐從地獄裏射來的眼光!
“阿卡西……”虛弱的聲音突然響起,將明石從瀕臨崩潰的回憶中拖了出來。外界的景象仿佛陽光一般照進他的視線,他緩緩地爬起身,卻看到思繽倒在地上,胸前滿是血跡。
低低地驚呼一聲,明石拋開了手中染著鮮血的金屬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劑的機關尚未發動。他撲通一聲跪在思繽麵前,伸出手想要捂住她源源外流的血,卻被思繽揮手阻止。
“小傷而已……”思繽笑著看向明石驚恐悲痛的臉,“沒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蟲的控製,可惜,我已經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巫姑……”明石隻吐出這兩個字,就已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來,隻覺得一股腥澀的血湧到口中,卻被緊緊抿住的雙唇壓回了咽喉。他看著思繽驀然黯淡下去的眸色,枯澀的頭發,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自己那一撞撞成了虛無,這才明白因為自己的反抗,本已身染沉屙的巫姑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沒事,你們都退下,叫巫彭來見我。”思繽製止了衝進門來的侍衛,吩咐了兩句,又對明石道,“借你的內力,撐著我說完話。”
明石含淚點頭,扶著她坐到椅子上,雙掌源源不斷將內力輸至思繽體內。過了一會,巫彭急匆匆地趕來,見到思繽突然衰弱的傷病之體,不由大吃一驚。
“我死之後,兵權就還給你,不管你們是戰是和,都不要忘了‘複仇’這兩個字。”思繽扯下胸前所佩的白金鳳凰,扔在巫彭腳下,“巫姑殿後的書房裏,都是對冰族有用的文獻。你們雖然恨我壓製了你們十多年,也不要遷怒於那些資料,否則子孫後代不會原諒你們。”
“我恨你,可我也愛你。”巫彭一直等思繽說完,才挺直他原本微屈的腰身,看著思繽一字一字說出這句話。然後他撿起地下的金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沒出息,到我死的時候,才敢說真話……”思繽笑著咳嗽,身體更加無力地倚靠在明石肩上,“事情都交代了,麻煩你送我去空寂之山吧。”
“空寂之山?”明石驚訝地問了一句,卻見思繽隻是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不敢再耽擱下去,將思繽背在背上,施起躡雲術便升空而去。
以重傷之體頻繁使用躡雲術,明石隻覺胸腹間火燒火燎一般,幾乎無法呼吸。可是背上巫姑的呼吸卻更是越來越細微,若不細細體察,他幾乎以為巫姑就這樣離他而去。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明石緊了緊穩住巫姑的腰帶,辨認著方向朝著空寂之山而去。他並不知道她要去空寂之山幹什麼,但這是她最後的要求,他拚卻了性命也要為她辦到。
黑色的空寂之山刺破了白色的雲層,如同利劍一般從大地向天空刺出。明石看著腳下雲水蕩漾的山頂天池,輕輕搖了搖背上的思繽:“巫姑,空寂之山到了。”
本已昏迷的人聽到這幾個字,果然清醒過來。思繽努力睜開眼睛辨認了一會,方指著下方道:“就是半山腰的那個山洞……快二十年沒來了……”
明石不敢多問,急速降下高度,直衝思繽所說的山洞,所幸並沒有遇見傳說中食人的妖魔鳥靈。降落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明石背著思繽走入洞口,一眼便看見對麵石壁上一具人形白骨,還維持著被鐵鏈鎖住的姿勢,卻已不知死去了多久。
“你居然已經死了……”思繽掙紮著從明石背上下來,踉蹌走到白骨麵前,伸手撫摸那些深刻入骨的傷痕,“路銘,你騙得我這麼苦,居然不等我來就死了……”然後她虛弱地跌坐在地上,將臉貼在白色的骨骼上。
明石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她,忽然想起了巫彭臨走前留下的話。巫姑對這個人,也是愛恨交加吧。兩人活著的時候她不敢說出來,那人被鎖在這裏受罪時她不敢說出來,直到她自己也要死去了,才敢拋開一切到這裏來看他。想必那個人活在這裏的時候,受到的都是生不如死的苦楚……一陣寒意從明石背脊上冒出來,對於巫姑,他從來都一無所知。可是正是這種神秘的美與恩賜,讓他如同飛蛾撲火,縱然化為煙塵也不曾後悔。
等了許久,明石走上去,發現思繽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已經斷絕了呼吸。
忍著心髒裂開一般的痛,明石用力想要將那具白骨解下來,和思繽同葬,卻根本撬不動石壁上深刺入骨的鐵釘。他看了看洞外的天色,忽然記起明天早上便是三日之期終結之時,隻好放棄了合葬的打算,磕了三個頭,步履踉蹌地躡雲而去。
別了,我最愛的人,就如同我即將離去的生命。
“是活人!”一隻小鳥靈伸開翅膀,接住一滴半空中掉下的水珠,伸出舌頭舔了舔,那微鹹的味道立時告訴它——不是雨水,是人的淚水。於是它歡呼一聲,衝天飛起,想要抓回那個膽敢闖入空寂之山又膽敢離去的人。
可是它失敗了。麵對夥伴的嘲笑,小鳥靈急得賭咒發誓:“他飛得比任何一隻鳥靈都快,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有如此的速度。”
明石必須飛得這麼快。從西荒的空寂之山到南濱的葉城,道路相隔何止千裏,若是他不能在午時趕到葉城的刑場,季寧就會代替他受那五斬之刑。明石自問一生所為難分對錯,卻一直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算最終累死在半路上,也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屍體送到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