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中一路南北折返數次,明石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被風梧劍氣所傷之處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早已不斷惡化,飛得快一點,胸腔就仿佛要炸裂一般,雲層上刀割般的寒風更是帶走了他身體上的一切溫度。可是,空桑冰族的戰爭大局已定,連巫姑都離開了人世,他生命裏最後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履行自己的承諾,死在刑場上。
大口地喘息著,奮力朝著葉城的方向飛奔,明石隻覺受傷的內腑顛簸得幾欲嘔吐而出。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從胸腔傳來,大股的血湧上喉頭,頃刻淹沒了他的一切視聽。
“不,不能死在這裏!”強烈的念頭讓昏迷的人瞬間清醒過來,明石一挺身穩住自己下墜的趨勢,撕下一片衣襟用牙齒緊緊咬住,這樣即使再痛他也不會呻吟出聲,泄了強提的那股真氣。
就這樣飛奔了一夜,明石可以看見陽光從前方升起,將四周的白雲染成一片金黃,讓幾乎凍僵的身體感到一點暖意。他降下高度仔細辨認著方向,隱約認出前方那片城池的輪廓正是葉城,強弩之末的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跟頭從半空栽下——他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明石發現自己墜落在一座小山上,葉城就在前方的衝積平原上鋪開,甚至可以看見建築上描金的紋飾在陽光下閃耀光芒。眼看太陽越升越高,他心中一凜一骨碌爬起身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卻將他拽得跌回地上,幾口血接二連三地噴了出來。
四肢百骸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了,明石無力地伏在地上,驀然記起師父石憲的囑咐:躡雲術極為耗費元氣,在尚未修成神仙術前不可屢屢施展,否則必會脫力而死。他暗暗運了運真氣,絕望地發現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再飛上高空。
狠狠喘了幾口氣,明石努力撐起身體站起,扶持著一切可以攀援的樹木石塊往山下走去。這裏離葉城已是不遠,步行的話應該能在午時前到達市中心的刑場,可惜現在,他連走路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幾乎在一瞬間狠下心,明石鬆開握住樹枝的手,閉上眼睛朝山下滾去,速度果然比方才的踉蹌快了許多。感覺得到遍生的荊棘把尖刺刺入自己身體,明石黯然一笑:無人可以猜到,自己這般不顧性命奮力前行,隻是為了去送死。
好不容易支撐著進了葉城,太陽離中天的距離越來越短,然而此刻明石再也無法加快速度,走著走著就會虛脫地倒下。路上的行人見到這個滿身泥土,目光直滯的人,紛紛繞行,個別好心人還會遠遠朝他扔一個銅子,見明石毫無反應,更當他是個無可就藥的瘋子。
遠遠地傳來一聲轟響,並不震耳,卻讓明石腳下一軟,幾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那是執行死刑前的追魂炮,午時已到,馬上就要開斬了!
用盡力氣跑過最後一條街道,明石遠遠地看到人山人海的圍觀人群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刑台。而那坐在監斬官座位上的,赫然便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玄林!
此刻,季寧已經被帶到了刑台上,行刑的劊子手胡亂抹了抹季寧額頭上被石塊砸出的血,鄙夷地道:“不懂你犯了什麼傻,居然肯代替那個凶手?若不是官兵一力阻攔,隻怕那些百姓早衝上來將你打死了。”
“我親手造下的孽,總要親手了結。”季寧平靜地說著,任由劊子手將他推倒在台上,四肢大張綁起。他相信明石不會違約,他此刻沒有來,隻是因為無法趕到。
第二聲追魂炮又響了。季寧伏在地上,閉上眼睛。等到第三聲追魂炮響,自己就會被砍去四肢,人頭落地。雖然有不死珠保證自己的複活,可這種痛楚,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栗。
“等一等!”與第三聲追魂炮同時響起的,是一個震懾全場的聲音,“我才是明石,是滅了靜海縣的凶手!”
原本正要為元凶逃逸、他人頂罪而聚眾鬧事的人群驀地安靜下來,驚訝地閃開一條通道,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那個遍體鱗傷倒在地上的人,看著血跡在他身後一點點延伸。所有人都將信將疑,這個長著藍色眼眸的空桑人,亂發上沾著草葉,口角漫溢著血絲,如此狼狽的模樣真是舉手間毀滅了靜海縣的凶手?可如果他就是那窮凶極惡的人,為什麼他不逃之夭夭,還要奮力回來領死?
“我的兒子……”坐在監斬官位置上的玄林喃喃地念了一聲,右手無意識地一捏,竟然將拈著的朱砂筆捏為兩截,斷裂的筆杆直插入他的手心中。
聚集所有的內力衝破氣海,喊出了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聲,明石此刻全身經脈俱斷,連站立亦不可能,隻能吃力地朝前方的刑台爬去。無數的拳腳落在他的身上,含著咒罵和哭泣,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如同一隻螞蟻一樣奮力朝前方爬動。漸漸地,拳腳和哭罵消失了,周圍變得一片安靜,明石抬起頭,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對呆立在台上的玄林說:“巫姑已死,冰族停戰派當權。”
玄林從上往下地俯看著他,忽而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方才正色道:“放了季寧,拿下明石。”
“大人,鄒安大人已出了帝都通道,打馬往這邊過來了。”見玄林拿著朱砂筆的手不斷發顫,一個好心的書吏輕聲道,“隻要鄒安大人宣讀了皇上的諭旨,重任這葉城長官,大人就不用親手……”說到這“親手”二字,連那書吏都說不下去了。
“那我……再等片刻……”玄林麵色慘白,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帝都已經知曉了自己和明石的關係,就算情有可原,私放明石的事情也足以讓自己丟官罷爵,永不錄用。那麼,就讓他在官位上最後徇一次私——拖延行刑的時間,不必承擔親手處死兒子的痛苦。
明石卻自始至終沒有再多看玄林一眼,他沉默而配合,伏在台上一心一意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直到有人道:“明石哥哥,喝一碗酒吧。”他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來。
正是季寧跪在他麵前,手裏端了一碗白酒,小心翼翼地遞過來。明石二話不說,咬住碗沿大口喝了個幹淨,朝季寧笑了笑,又轉回頭去。
季寧站起身走回玄林身後,隻覺得手心裏都是冷汗。剛才他在酒裏融下的,正是昔日鳥靈醍醐死後所化的那半枚透明舍利子。據石憲說它可以將痛苦幻化成歡樂,那麼希望它能夠讓明石走得舒服一些,這也是季寧唯一可以報答他的地方了。
“大人……”
“是鄒安來了麼?”玄林驀地轉頭,急切問道。
“……”尷尬地一頓,書吏硬著頭皮說道,“鄒安大人折往大人的府邸去了,讓大人辦完事再去接旨……”
“好個鄒安,好個皇上,他們一定要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玄林話音未落,已是一口血噴在判決書上。他閉著眼睛喘了幾下,抬手止住季寧和書吏的攙扶,拾起朱筆,就著自己的血把“明石”兩個字一筆抹去。判決書的紙張頃刻被筆鋒劃破,監斬官玄林這一筆,仿佛傾盡了自己一生的力氣。
“行刑!”書吏帶著哭音的高喊和著台下百姓的歡呼,響徹了整個葉城。靜海縣慘案的凶手當眾伏法、冰族十巫內亂元氣大傷、空桑靈力再度強大、帝王之血端倪再現……一個個好消息讓空桑人揚眉吐氣——雲荒,終於又牢牢地回到了空桑人的掌控中,冰族小醜蟄伏不出,更不用說那些軟弱無能的鮫人了。此時此刻,冰族凶手的血就是空桑慶典的禮花,映襯著或狂喜或傷感的笑容。
可是,在這個喜笑顏開的慶典裏,笑得最幸福純真的,居然是那萬眾矚目的受刑者。血從他四肢斷裂的地方湧出,染紅了他自己和劊子手的一身,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痛苦。這種類似於挑釁和輕蔑的笑容讓圍觀的空桑百姓大為憤怒,可是無論百姓怎麼喝罵,劊子手怎麼折磨,明石臉上笑容的光芒無法消滅。
明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不到一絲痛楚。當鋒利的鬼頭刀依次落下,手足脫離他的身體,他卻仿佛回到記憶深處那些本以為遺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從沙礫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那在半夜將他冰冷的身體溫暖起來的,是母親柔軟的胸膛;
那對孤僻年少的他噓寒問暖的,是岑萱姐姐溫柔的麵龐;
那指著大海和他一起飲酒談天的,是鳳書豪爽的笑容;
那如此信賴如此稚拙地牽著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寧小小的手掌……
終於,當劊子手劈下最後一道帶著寒光和血點的弧線,明石如同一個長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終於在鏡湖中看到了夢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顧一切地跳進去,感覺到心髒都為了這快樂而顫抖,幸福的漩渦卷帶著他,朝那虛無浩瀚的所在沉沒、沉沒……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個白袍飄搖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從遠處朝他走來。她說:“孩子,我會救你。”她的聲音如同仙樂,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讓他終其一生也不曾離開。可是他最後卻害死了她,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獻給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誌。
第五刀,人頭落地。
劊子手鬆了口氣,卻驚異地發現那顆滾落在地的頭顱流下了淚水,微不可聞地吐出了兩個字:“巫姑……”
玄林暈了過去。當季寧在府邸中看到他醒來時,明白這個一生剛強的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是我害死了他……”仿佛根本聽不到外間傳喚接旨的聲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發出異樣的光芒,緊緊抓住了一旁季寧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隻想著讓水華不受傷害,向破壞神討要了保護我們的詛咒,可是破壞神卻向我索要了另一個孩子作為代價……如果我知道今天會這麼心痛,我寧可用自己換得兩個孩子的平安……”
“大人,請保重……”季寧強忍著哽咽道,“水華還在,她還需要你……”
“我死之後,保護水華的詛咒便會失效,隻好把她托付給你了。”玄林異常清醒地看著季寧,將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讓季寧無法閃避,“破冰將軍風梧不知為什麼看上了她,幾次向我提親,我都說隻將水華許配給能讓她恢複神智的人……”
見季寧麵露驚異之色,玄林繼續道,“我過去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卻還要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一定要想辦法治好水華。她這個樣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好……”見季寧鄭重點頭,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這裏等我死,趁著風梧在外地巡視海防,馬上帶著水華走吧……”
遠望著水華坐在廊下的嫻靜身影,季寧聽到身後傳來了報喪的雲板聲,卻很快被牆外百姓歡迎破冰將軍凱旋的歡呼所掩蓋。掙紮的人生已經結束,屬於英雄的時代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