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死別(3 / 3)

“是駿鵬告訴你的吧?”季寧開口。他不想為了自己當初的偏執分辯,但他不能放任那個危險的人存在於水華身邊。

“我知道他隱瞞了很多真相,不過我也猜得到,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風梧金色的眼眸中閃過雪亮的光,那是憤恨的孤狼隱藏不住的尖牙,“你放心,凡是傷害過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水華的真實身份,還能保證如此對她麼?”季寧慘笑道,不問清楚這一點,他死不瞑目。

“你指的是水華眼睛的秘密?”風梧好整以暇地盯著季寧震驚的表情,“知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墨長老還不把什麼都告訴了我?”

“那……你會如何對她?”季寧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情。兩年前冰族大舉進攻的記憶還曆曆在目,玄林的醜聞和死亡顛覆了他生前的清譽,現在的空桑人對冰族血統更是痛恨排斥,以至於他一直不敢用解藥恢複水華藍色的眼眸,深怕帶給她更多的傷害。可是每次看到她黯淡無光的黑色瞳仁,他的心都如同裂開一般——他憑什麼保護她照顧她?哪怕連一絲光明,都不能為她爭取得來。

“如何對她?自然是用所有的心去愛慕她照顧她,讓所有的真小人偽君子都不能欺負她。”風梧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不怕娶了一個冰族混血女子對你的前程有損?”季寧懷疑地追問。

“我已經獲得了皇天後土兩枚戒指,是名正言順的帝王之血傳人,這大陸、四海和所有種族的百姓都是我的,娶一個冰族女子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我把後土戒指戴到她手上,天下又有誰敢多言?”風梧微微昂起頭,輕蔑地笑道。夜風吹拂起他的衣角,獵獵飛揚,仿佛這一刻,天下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季寧怔住了。他萬萬料想不到,對自己萬般為難的事情,到了風梧那邊竟然會這般不值一哂。強者的邏輯,本來就不是他這樣草芥一般的人能夠理解的,因為他們可以完全不必顧及草芥的感受。可悲的是,隻有這樣目空一切的獨夫,才有可能在這漩渦密布的人世中,保護荏弱如初生嬰兒一般的水華。

“讓我看看你的記憶,然後我會在死前告訴你一個秘密。”季寧伸出手。他沒有更多的問題了,風梧那狂熱而執著的情感代表了一切答案。

風梧坦坦蕩蕩地伸出了手,任憑季寧搭上手指讀取他的記憶。誰也沒有說話,隻有寂靜的夜風讓風梧聽見水華起身的聲音。可是,這個莊院裏的其他人都已經被遠遠支開,風梧要讓水華清醒過來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季寧沒有聽見水華的到來,他的全部靈力,都在探究著風梧的記憶:他看見風梧隱身在樹梢上,心底為了水華的一顰一笑而澎湃;他看見風梧騎著狷獸穿越沙漠,隻因為他也想取得空寂山頂的泉水為水華治眼;他看見風梧放棄了斷絕冰族脂水通道的打算,一方麵因為他要以脂水脅迫冰族臣服,又以冰族為棋子要挾蒼梧朝廷,一方麵也是因為,墨長老說水華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眸,他不忍把她的族人逼到絕境……

“告訴我你的秘密。”看到季寧默默地點了點頭,風梧適時地抽回手,命令一般地開口。

季寧原本想告訴他關於路銘的遭遇,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這個人的心中已經浸透了太多的恨意,父親的犧牲隻會讓風梧更加仇恨空桑與冰族,這對一個將來的王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季寧寧可食言,也要隱瞞下那段慘絕人寰的往事。

“你是在拖延時間麼?”風梧覺察得出水華離這裏越來越近,冷笑地看著目光閃爍的季寧,“別妄想了,水華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珍寶,我不會允許任何威脅存在。”

“那好吧,我告訴你,我可以讓水華恢複神智。”季寧終於說出了這個一直盤旋在心中卻一直未曾下定決心的話,“隻要我死。”

“我原本就是要你死。”風梧冷酷地回答。

季寧微微笑了。風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看來墨長老並沒有將不死珠的事情告訴他。現在自己說出了這句話,就意味著放棄了不死的能力,選擇永久的消亡,哪怕之前還在強迫自己進食保持體力。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她清醒,要她看得見,要她可以安全地活下去——這些聽起來都是多麼低等的要求,不能保證她的幸福,不能尊重她的意願,可是他傾其所有,也隻能換來這些。

“殺了我之後,剖開我的心髒,將嵌在裏麵的不死珠取出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複活。”季寧不理會風梧驚訝的表情,目光轉向風梧身後院落的月洞門,看到水華竟然摸索著走了過來。一步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

“我將用咒語把所有的心念凝結,讓水華得到光明和清醒。”接下來的話,季寧說得異常順暢,仿佛已在他腦海中翻滾了千百遍。自從在旅人之墓處讀到那句玄妙的咒語,他無數次想用它恢複水華的一切,可是不死珠的存在讓他無法履願。何況,他始終還存著可憐的私心,妄想著能夠和水華天長地久。

“好。我用皇天戒指殺你,算是對你的尊重。”風梧毫不遲疑地應了一聲,抬起左手,一道尖銳的痛霎時貫穿了季寧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連退了數步靠在一棵木棉樹上,拚命咬著牙齒不發出一點呻吟,生怕驚嚇到脆弱的水華。

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季寧努力看見風梧走到水華旁邊,仿佛想勸慰水華離開,水華卻執拗地在院中坐了下來,垂著頭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她穿著白色的寢衣,頭頂的木棉樹不斷地在她身周落下花瓣,讓季寧想起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白底紅花的衣服,白的像雲,紅的像——他現在滴落了滿地的血。那個時候,也有這麼一朵鮮紅的木棉花落下來,正正地砸中了他的頭。

這就是他傾盡一生愛著的女孩啊……季寧用盡全部力氣靠緊木棉樹支撐著身體,近乎貪婪地睜著眼睛,唇角的血無聲地滑落。他多想再多看她一會兒,哪怕一眨眼的功夫也好,那樣他就會永遠大睜著眼睛不眨動一下。可是黑暗漸漸籠罩了一切,季寧一時隻覺得整個天地都安靜下來,隻有水華那熟悉的歌聲再度在耳邊回響:

“……哥哥——

你別拋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長眠在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牽我的魂兒回去故鄉……”

這首就算她喪失了清明神智也不曾忘記的歌兒,有多少次讓他在幾近崩潰的絕望中再度振作,隻因為還有一個人在昏暗的深淵中惦記著他,心心念念地囑咐他不要忘記自己。

我不會忘記你,因為記憶已經是我墜落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季寧無聲地說著,可是水華,對不起,我最後的心願,是讓你康複之後,再也不記得我。我既然給你重塑了一個新生,就要你再不背負前世的悲哀。忘卻對你來說,就意味著自由。

風梧站在水華身邊,卻一直冷眼觀察著季寧的動靜。他不明白一個人在遭受了自己的致命一擊後,居然能隱忍到不發出一點聲響。眼看季寧捂在胸前的右手慢慢垂落,血也不再從傷口中湧出,整個人卻始終背靠著木棉樹麵帶微笑,就仿佛當年初進交城的讀憶師那般俊逸挺拔,風度超然。風梧疑惑地走了過去,伸手一試,才發現他的血早已涼得透了。而他左手的五個手指,都深深地插進了身後的樹幹中,怪不得死後屍身不倒。

手指上皇天的光芒一閃,風梧的手中已多了一顆渾圓透亮的珠子。那珠子沒有沾染上一星半點季寧心頭的血,在黑夜中發出瑩潤的光澤,仿佛誘惑人服下它,交出自己輪回不已的靈魂,去換取今世的永生。

風梧久久地凝視著這顆不死珠,終於隻是用手指握拳掩蓋了它。他不需要這個東西,帝王之血代代不已,生生世世他都要做這雲荒的君王。不死珠雖然有抵禦傷害的能力,可要破解起來太過容易,哪裏像他的帝王之血,是神靈情有獨鍾的恩賜。

然而就在這一轉念間,風梧驚訝地發現季寧的屍體慢慢起了變化——他原本失血蒼白的皮膚越來越黑,越來越硬,而散落的發絲和飄搖的衣角也漸漸凝結,再不能被夜風拂動。到後來,季寧的整個身體就仿佛一尊精妙的瓷像被人用泥塊不斷塗抹,線條越來越粗糙,輪廓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變成一塊黑色的石頭,靜靜地佇立在木棉樹下,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像一個人形。

這種石頭,風梧想起來,自己以前橫穿西荒沙漠時,曾經見過。那震懾人心的黑石林中彌漫著強烈的念力,就算強大如帝王之血的傳人也忍不住心中一顫。

忽然,一根石芽從黑石中部仿佛心髒的位置生出,不斷長長,如同一枚從淤泥裏麵發出的菡萏,在風梧的凝視下啪地開出一朵石花。黑石的萼片,晶亮的花瓣,花心中是奶酪一般白色的瓊漿,盈盈欲滴。

“這就是你所有的心念凝結的東西麼?”風梧盯著這朵石花,伸手摘下了它,走到水華身邊去,“水華,新的生活開始了。”

當所有人都死去,最後活下來的,隻能是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