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藥一

我父親的遭遇後來成為家族裏隱秘的傳說。

以明經科落榜歸來的程生,形容落魄,步履維艱,想到回家後必遭勢利族人白眼,更是心灰意冷。一路悶悶走下,竟已錯過了宿頭,眼見山林中隱約露出一角飛簷,顯是一座寺院,便偏離了官道,一路踩踏著枯枝荒草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才發現是座荒廢的古寺,原本紅漆的大門隻剩下一扇,不知給白蟻還是老鼠啃得零零落落。程生走進院中,發現正殿和經樓早已搖搖欲墜,膽戰心驚地繞了一圈,隻好來到偏殿之前。

偏殿的門關著,雖然黑漆依舊脫落,門環上卻沒有灰,透出幾分人氣。程生本是膽小之人,然而此番落榜後了無生趣,一發狠膽子便壯了起來,伸手在房門上用力一推,身子自然而然地側在了一旁。

等了一會,並沒有狐狸蝙蝠之類的異物竄出,程生便點了隨身的火折,步入殿中,尋思在此將就著住一晚。

不料眼睛剛適應了殿中的陰暗,程生立時見到黑壓壓一大群人從前方撲麵而來,舞手動足一派猙獰,不由嚇得啊喲一聲,倒退幾步,差點絆倒在門檻之上。

與此同時,身後忽然有人哼了一聲,顯是有人見了他的狼狽形狀,再忍不住嘲笑之意。

“誰?”程生手一抖,火折竟掉在地上熄滅了。他猛地回頭,卻見一個女子站在身後,膚色細膩,眉目如畫,肩上背了一隻滿載草葉的藥簍,在月光中恍如蓬萊仙子禦風而下,說不出的清冷動人。

“那些不過是寺廟裏常見的泥塑浮雕,不是妖魔鬼怪。”女子說著,繞過程生徑直走入殿中,熟稔地點燃了燭火。

程生此刻看清,麵前整整一壁牆上,凸塑了以千手觀音為首的百餘尊神像,玲瓏細致,栩栩如生,不由尷尬一笑。

此刻那女子已將藥簍放下,從中取出各式草藥放在木桌之上,細細分類,並不理會程生。程生進又不是退又不是,訕訕地站在門口,暗地打量殿中陳設,才發現這女子竟已將這荒寺的偏殿布置成了居住之所。

“姑娘是住在這裏嗎?”程生壯著膽子問了一句,見那女子依舊專注於草藥上,便矜持地道,“既然如此,小生告退了。”說著轉身離開,心中竟隱隱生起悵然若失之意。

“這附近無處借宿,公子今晚就住在這裏吧。”那女子此刻方抬起頭來,話語雖然客氣,卻含著說不出的疏遠冷淡。

程生科舉落第本就悲憤難當,此番又先後被這女子嘲笑怠慢,不由激起了一腔孤高自持:“小生自會想法過夜,不勞姑娘操心。”說著點了點頭算是告別,便欲拂袖而去。

“回來。”那女子竟起身追出,在程生身後叫道,“看公子鬱氣滯結,病已不遠。小女子略通醫道,給公子開一付藥如何?”

“小生是死是活,不勞姑娘掛懷。”程生說到這裏,心中鬱悶難消,驀感生無可戀,踉踉蹌蹌地便走出了荒寺大門,再不回顧。一路慌不擇路,竟走入密林之中,眼見皓月當空,卻無自己立錐之地,程生長歎一聲,解下腰間汗巾便往樹枝掛去。

尚未覓到合適的墊腳石,程生便聽身後傳來冷冷語聲:“上天造化生命,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尋死的。”

程生一凜,回頭正見那寺廟中的采藥女子立在身後,不由歎道:“我早已說過,是死是活不勞姑娘掛懷,讓我安安靜靜死了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