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藥二

父親對我的出生欣喜異常,與母親成親後他不再熱心科舉,每日從藥店回來後便親自教我詩書。我極聰明,有過目不忘之才。父親常向外人道:“可惜不是男兒,否則必光我門楣。”

然而我最愛呆在藥房之中。人極矮小,淹沒在藥櫃長長的陰影裏。抽屜式的藥櫃中,盛滿奇妙的植物屍體,彌散著一種既清爽又略悶氣的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立在藥櫃前,抬頭望見一層層的屜格,仿佛一級級的台階,可以帶我走到一個未知的世界。

在母親的指點下,我認識了許多藥草。每當我得意地說出一種藥草的特征和藥性之後,父親會高興地將我抱在懷中,而母親,則隻是在一旁淡淡而笑。

母親並不如父親喜歡我。這是我從懂事以來,就已認識進而堅信的,所以我才更加急切地想要引起母親的注意。有時候她坐在院子的枇杷樹下,我就假裝嬉鬧著從她麵前來回跑過,她往往會微笑著看我一眼,然後眼睛繼續望向了遙遠的天邊。

“娘在看什麼?天上什麼也沒有啊。”有一次,我偷偷地問父親。

“你娘是仙女下凡,她在思念家鄉呢。”父親和藹地回答,卻掩不住眼中一縷黯淡。“這是秘密,青蕪不要告訴任何人。”最後父親這樣叮囑我,我便重重地點頭。

或許就是從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和鄰居家親戚家的孩子們是不同的。這個念頭讓小小的我既驕傲又緊張。

母親自有了我後再也沒有生育,我可以看出父親為求一個兒子的急切和焦躁。開始有人勸父親另娶,父親雖然回絕掉,但卻多了幾分唉聲歎氣。這種焦躁與日俱增,父親開始學會了喝酒,然後眼睛紅紅地望著藥房裏母親徹夜忙碌的身影。

於是謠言再度於沉寂中泛起。有的說父親當年並未去考功名,是被母親迷惑而耽擱了時日;有的說父親不敢納妾是懼內,因為藥店的生意幾乎全由母親維持,父親不敢斷了自己的衣食來源。

這種傳言既能被我聽到,父親一定更有耳聞。一次他正教我習字,忽然擲筆怒道:“別學了,女孩子讀書又有什麼用?”說完轉身就走。我抬頭,看見他鬢邊幾絲華發。

隻有母親渾若無事,仿佛天底下永遠是一片安詳。她依然美麗如父親初識之時,歲月似乎不能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這種天地之殊遇自然在小鎮上引起諸多的嫉妒與議論。連我也曾經詢問過她保持容顏的秘方,她卻笑著說:“你還小呢,以後自然會知道。”我便沒有再問下去,以後後悔卻已不及。

然而謠言終究是盛了起來,如同初春日子裏從北邊刮來的風沙,怎樣也擋不住。

“爺爺說你娘是狐狸精哩。”一次我走到一群小孩子麵前,他們一哄而散。“你也是妖精,打死你!”小石塊撲麵飛來,我嚇得跑回了家。迎麵正撞見鎮上的夏媒婆,樂滋滋地往袖裏塞著一錠銀子——後麵是父親賠笑的臉。

父親撞上了我的眼光,我第一次從人的眼睛裏讀出了尷尬。

我的臉紅了,飛也似要往後院跑,卻被父親一把抓住:“不許告訴你娘。爹要給你添個弟弟。”

我不覺得需要一個弟弟,我隻喜歡靜靜呆在藥房裏,觀察母親的側影。後來我跑進藥房的時候,看見母親正坐在一堆新采來的藥材中間,青翠碧綠襯出她恍如仙子。她的手裏拈著一粒光華燦爛的珠子,皺眉沉思,成了一尊不動的雕像。

我叫了一聲“娘”,她的眼光便轉過來,見我隻是呆呆地看著她,便收回去,

繼續凝視那珠子。我滿腔的話語和委屈都化作了眼淚流下臉頰。原來在她的眼裏,隻有藥草,從來沒有父親,也沒有我。

在父親繼續私下準備迎娶新婦的時候,母親失蹤了。她在一次日常出門采藥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和父親坐在門檻上等了足足一天,我便支持不住睡在了父親的懷中。當我第二天早上從房間裏醒來的時候,發現父親仍舊坐在門檻上,他的頭發已經凝上了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