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淺淺二
我一直沒有動筆,隻是慢慢地翻著書頁。我不知道自己終究會寫下什麼,我在等待。終於有一天,停電了,我坐在黑暗裏,麵前是一本《舊唐書》。我想這突然而至的停電或許是某種啟示。我撫摩這書頁,粗糙而敝舊的紙張,抬起手,我聞見了手指上散發的淡淡的味道,像淚水的鹹味,又像久遠的血氣。
電燈重又亮起來時,我在紙上寫下了故事中主人公之號——“寧國公主”。隻是機緣,仿佛隨手摘下一個蘋果,拿到手中才細細打量它的與眾不同。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意義。
根據正史記載,寧國公主是唐肅宗李亨的第二女,長得很美麗。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公主大多是美麗的,因為後宮中無數年輕漂亮的嬪妃正擔負著改善皇族容貌的使命。寧國公主的事跡,在新舊唐書中記載差不多,沒有找到更多的史料來佐證。這讓我很沮喪。如果我是學中文的,我就可以把這個故事講得添枝加葉,繪聲繪色。可惜我曾經坐過曆史係的課堂,我沒有編造的習慣。你看,人一有點不同的地位和身份,就會生出許多顧慮。這些顧慮讓我鬱悶不已。於是我竭力讓自己忘掉,忘掉那個在陽光下夢想著當曆史學家的孩子,忘掉那個義無反顧地走進曆史係大門的年輕人。我知道我一落筆,就否定了以前的歲月。
筆尖落在粗糙的紙麵上時,我聽見最後一朵茉莉花凋零的聲音。我停了停,沒有抬頭,隻是等著餘音消逝。
大隊車馬馳過塵沙滾滾的官道,我終於開始寫,道旁的槐樹早蒙上厚厚的灰土。盡管這隊車馬威儀隆重,華貴的外表卻全因黃土而顯得敝舊,一派風塵仆仆的趕路神色。
最後一輛馬車的黃色幔帳飾以一條黑紋,這是服喪的標誌。寬敞的車廂裏也隻坐著一個人,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她緊緊地抿著唇,聽見前一輛馬車中隱隱傳來的笑語。本來她也該笑,大唐朝廷因安史之亂在外流離數年,現在終於可以遷回都城長安,這是天下人舉額相慶的事。可她笑不出來。倒不是因為丈夫薛道衡的死。他死了快三年了,她根本沒有什麼回憶留下。她不笑隻是因為她將再嫁。讀者千萬不要誤會,以為這位寧國公主三貞九烈,一女不事二夫,唐朝的觀念還沒有如此迂腐,何況薛道衡本來就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之所以鬱鬱不樂,是因為肅宗李亨已答應把她嫁給回紇可汗。
我專門去查過回紇的資料。據《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五記載:“回紇,其先匈奴之裔也……無君長,居無恒所,隨水草流移。人性凶忍,貪婪尤甚,以寇抄為生。”看到這裏我不禁也嚇了一跳,幸虧不是讓我去嫁給他們的可汗。而寧國公主,更會認為自己未來的丈夫比禽獸好不了多少,不哭得半死才怪,卻還得叩頭謝恩。就像有一天某人假作關心地對我說:“小徐,這次沒能晉升職稱,不要鬧情緒喲。年輕人,以後還有機會嘛。”我就強裝笑臉不露一絲痕跡:“謝謝您關心。這次是我自己努力不夠。”心裏卻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因為正是他占了我的名額。看來不論是古代的公主還是現代的平民,都得學會為生存而掩飾真實表情。否則隻會換來一句:“殺無赦!”